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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贪污


入冬之后,似乎一夜之间气温骤降,廷尉府堂内架了火炉,常远泽从外面回来,解下身上落了一层细雪的大氅递给一旁的杂役,跺着脚在火炉边暖手。

        谢诘听到动静,视线从书页间抬起,关心道:“常大人此去搜查火云骑可还顺利”

        “顺利。”常远泽搓手的动作一顿,似迟疑了一下,才接着回道:“查出来了,是火云骑里的一个小兵射杀了传信士兵。”

        谢诘将握着的毛笔搁在笔山上,急忙问:“为何?”

        “还不清楚,不过人已经押进了监狱,总能问出些东西。”常远泽从进门后,眉目间的郁结一直没有散开,这句话却说的极为随意。

        火云骑管理严苛,全年无休,若无授意,普通士兵几乎绝无可能私自离开军营。谢诘没有敢继续往深里想,直盼能早点问出些什么,甚得这样无端猜测。

        一名狱卒顾不得传报,满脸焦急的奔进堂内,因为跑的急,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脚下踉跄通

        的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大声道:“大人,大人不好了,那位刚押回来的火云骑士兵服毒自杀了。”

        “什么!”常远泽双眼倏忽睁大,厉声问:“他哪里来的毒”

        “他……他口里藏了毒,还没有跨进监狱的大门就毒发身亡了。”

        “一群废物。”常远泽没有管身后的狱卒,几个大踏步就跨下了台阶,往监狱疾去。

        谢诘追到监狱时,白布已经盖在了火云骑士兵的尸体上,仵作一边用手巾擦着手,一边道:“是火云骑军营里独有的毒药,这种毒专门给被俘虏的士兵自戕用。”

        常远泽直直的站在尸体旁,模糊昏黑的影子映在地上,细而长,他的两鬓生了几根不易察觉的白发,被官帽极为巧妙的遮住了,许久之后,他嘲弄般叹了一口气,“证据确凿,死了有什么用,这一死,便是确定其中有文章了。”

        常远泽唇角噙了一抹悲怆的笑意,一瞬即逝,谢诘瞧的心里发寒,试探般轻声唤了一句,“常大人”

        “嗯”常远泽如梦初醒,抬步往外走,“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待得了,出去罢。”

        李大人急忙跟在了常远泽左右,“这边的线索断了,接下来要怎么查”

        “人死了,生前的关系死不了,查一下他身边的朋友亲属,看看有什么疑点,无故射杀送信士兵,总该背后有人指使。”李大人领了命退下。

        谢诘与常远泽同行一路,脚下踩着细雪沙沙的响,犹豫了一下道:“我早晨核对各军拨发的粮草,发现今年淮水一带水涝,各军审批的粮草都有减少,唯独平戎军还是与去年一样,这其中是有什么说法吗?”

        常远泽明显怔一下,停下了步子,回忆道:“没听朝堂上有人提过,当初下旨应是所有军队全部减少一成,以示四军均平。”

        “那倒是奇怪了。”谢诘缓声道。

        “平戎军的粮草是谁盖章批的”

        “太仓令刘大人。”

        常远泽忽然调转了方向,往廷尉府往日里办案的屋子走去,李大人刚与常远泽分开,进屋脚还没有站稳当,就看见常远泽又出现在了门口,慌忙上前问:“大人还有什么嘱咐”

        “程云与太仓令刘大人有什么关系吗?”程云便是刚刚服毒自杀的火云骑士兵,李大人没有想到常远泽匆匆过来竟然是问这么一个问题,稍微愣了一下神,便急忙转身在如山的案牍里翻找查看了许久,才抬头惊讶的回道:“大人料事如神,程云有一个妹妹送给了刘大人做小妾。”

        常远泽亦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但很快被他掩了下去,神色如常道:“看来不得不把刘大人请来廷尉府好好问问了。”

        李大人在常远泽身边工作多年,极快速的就理解了常远泽的意思,小心的问:“刘大人和这个案子有关”

        不等常远泽解释,几乎同时丞相府就将一封从西漠加急送回来的密信递到了廷尉府,信中言,二公主已经查明了平戎兵败的原由,墨兰谷一战,确实是左行云思虑不周,判断失误,中了沁阳部的计谋。但翡城一战,却是因为军中无粮,今年拨发给平戎军的军粮全是发霉的粮食,左行云接到粮草后,害怕动摇军心,几乎是一力抗了下来,之后往朝廷写了无数奏呈,全部石沉大海。

        被围困翡城到第七日,军中已经弹尽粮绝,左行云对朝中更是失望透顶,再困下去就是眼睁睁看着几万将士活活饿死,而且他瞒不住了,军中若知晓朝廷无能昏庸至此,积怨日久,生死关头,场面只会更加难以控制,倒不如出城抵死一战,说不定还能拼出一线生机。

        但他错不该为了鼓舞士气,在所剩不多的米里加了发霉的粮食给士兵们在开战之前筹宴。可饥兵不能战,吃了发霉粮食的士兵又能战到哪里去!在沁阳冰冷的弯刀之下,翡城城外,秘罗江畔,尸山骸骨,血流漂杵。

        监狱深处不知那个牢房传来时断时续的哀嚎声,凄厉痛苦,久久不绝。太仓令刘大人被二个捕快押着跨进审问室,他须发皆白,步履蹒跚,脸色映着室内微弱的火光,更是苍白的瘆人。

        常远泽一直等他坐好,扣紧枷锁,才问:“押送给平戎军的粮食全是发霉的你可知晓”

        刘大人低垂着头,散乱的额发垂下,五官全部笼在阴影里,摇头的动作细微,“不知。”

        与常远泽一起审问的李大人一掌就拍在了面前桌面上,厉呵,“你大肆在淮水一带收购发霉的粮食,以为动作很小吗!收购到的粮食都去了哪里”

        刘大人嗤嗤的笑出声,抬头望过来的目光阴冷,“倒了,淮水一带水涝,百姓食不果腹,老夫花银两收了他们发霉受潮的粮食,以减少百姓的一点损失,不行吗?”

        李大人简直是要被气笑,“这么说,刘大人这还是在行善事了。”

        太仓令露出阴森蜡黄的牙齿,“刘大人若这般认为,是老夫的荣幸。”

        “满口胡言乱语,颠倒黑白。”常远泽低喝道:“今年多地发生洪涝,陛下体恤百姓,赋税减免,各军军粮全部减少一成,为何独独平戎军的没有减少”

        太仓令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连他都没有注意过这个细节,随后道:“常大人不负恪尽职守,事必躬亲的清廉之名,连这样的细微之处都能查到。”他长叹一口气,搓着自己枯瘦的手指道:“人老了,年纪大了,难免在工作中出现一些疏忽,”

        “你是疏忽还是刻意为之批给平戎军的粮草越多,你向下征收的好粮也就越多,然后把好粮与自己低价收购的发霉之粮替换,发霉之粮运往平戎军营,扣压的好粮被你高价卖给发生水涝的无粮百姓,以此获取银钱鼓充自己的腰包。如今平戎战败,翡城被屠,十几万将士百姓枉死,你这钱用的安稳吗午夜梦回,可有万千冤魂向你索命。”常远泽字字沉痛,向太仓令逼问。

        太仓令垂坐着,丝毫不为所动,“大人比老夫清楚贪污之道,是不是自己也做过。”

        李大人拍案而起,“放肆!”

        常远泽接着问:“是不是你指使程云射杀了从西漠传信回来的士兵”

        太仓令声音拖的长,“臣好大的胆子……”

        “贪心不足蛇吞象,你若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怎么敢在军粮上动手脚,如果信纸传回雍都,免不了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你狗急跳墙,什么干不出来!”常远泽沉声道:“如今证据确凿,你再如何狡辩都毫无用处。”

        他侧身接过主薄记得供词,推到太仓令手边,道:“刘大人,事已至此,画押吧,还能少些皮肉之苦。”

        太仓令的视线凝在供词上,盯了许久,突然猛地一把掀开,桀笑出声,他身体干瘦枯老,边咳边笑,似乎下一秒就会换不过气来,旁边狱卒急忙上前将他按住,因过于剧烈的动作,他发冠掉落,满头白发散落,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刺骨冰冷的眼,死死的盯住常远泽,喉间咕噜如兽类低吟,“今日我,明日你,谁都别想逃。”

        谢诘伸手捡起掉到地上的供词,将上面沾染的泥土拍干净,出声道:“此案……还有诸多疑点没有查清,不该现在就草草结案。”

        刘大人闻声向谢诘的方向转过头,视线古怪的打量了谢诘半刻,似乎才想起来他是谁,突然,不知他从哪里来的力气,挣脱狱卒的控制,直直向谢诘猛扑了过去,戴着枷锁的双手死抵在了谢诘的脖颈,狠声道:“所有人都似人似鬼,只有你干干净,好不公平。”

        四周登时大乱,试图拉开太仓令,谢诘呼吸困难,喉中腥甜翻涌,入目却是太仓令布满血丝的眼眶和无处发泄的怨憎,他艰难的一个字一个字道:“若有冤屈,我定尽力帮你平冤。”

        太仓令被拽着往后仰倒,似是被谢诘声音里的恳切刺激到,笑声越发可怖,“你不过是满殿大臣拿来哄陛下的,不过是阮青河手中的一个玩意儿,满朝所有人敬着你,以前是因先帝和国师,如今是因陛下和御史,你能帮得了谁,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天下最可悲可笑不过你。”

        太仓令被拖拽着押出审问室,铁门哐一声被关上,室内重归于安静。常远泽递过来一片洗的干净的青蓝色手巾,“擦擦。”

        谢诘伸手触摸到脖颈上被枷锁压出了一道青紫的血痕,隐隐有血珠渗出,谢诘接过手巾,轻按住渗血的皮肤,道:“谢谢。”

        “与我客气什么,先出去吧,伤口还是需要处理一下。”

        杂役拿来药酒,常远泽撩开袍子坐到谢诘面前,给他一边上药,一边道:“此案已结,明日我将案综呈给陛下后,谢大人便不必再来廷尉府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谢诘推开了常远泽的手,急道:“此案疑点颇多,平戎将军送回朝廷上报粮草发霉的奏呈为何会石沉大海,只凭刘大人一人万不可能截断平戎军与朝廷的所有联系,程云为火云骑士兵,前途不可限量,怎会仅仅因为亲属关系就让自己牵扯进如此大案,甚至行刺射杀军中之人,贪污之法古来皆多,替换粮草委实是下下之策,愚蠢至极,稍有不慎便会东窗事发,株连九族,刘大人为官半生怎会为了钱财如此不管不顾。”

        常远泽将沾了药酒的布收回手心,道:“这些

        也不过只是谢大人的猜测。”

        “既有疑点,说明这个案子背后还有更大的牵扯,应当继续往下查,直到毫无疑点为止。”

        “法理无情,只讲证据,我为官多年,多有力不从心之时,有时明明是事实但没有证据只能变成悬案,无法定罪,此案人赃俱获,没有纰漏。”常远泽看谢诘并未被说服,补充道:“大人若有其他疑虑,自可呈给陛下,陛下若下旨让继续查,臣自当奉旨彻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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