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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误娇娥


  杜若园大而精巧,门口摆着两盏石柱莲瓣灯,围种修竹。绥之被他引着进到堂屋,忽然觉得自己一身尘泥,同这纤尘不染的屋子格格不入。
  她盯着沾泥的螭纹靴,不好意思道:“我想先沐浴再进来用膳。”
  秦湍很想拍拍她的头:“不打紧,殿下要是实在不愿,可以把外袍和靴子放在门口。”
  绥之摇了摇头,每减一件衣物都会让她失去一分安全感。
  “我还是先沐浴罢,”她自觉双颊有些热,“可以借先生的衣服穿吗?”
  “当然,”秦湍进屋亲自替她翻找,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只好歉然地折回屋外问门边侍从:“无计,你记得我少年时穿的衣服放在哪儿吗?”
  绥之也打量着眼前的侍从,似乎有些眼熟,应该是之前在秦湍的宅邸见到过。
  无计瘪着嘴:“还是属下给您找吧。”
  不一会儿,他便端着整齐干净的衣服和香囊过来了,跟绥之殷勤道:“殿下还没来过青陵吧?青陵山中的温泉可是小有名气,要不属下带您去?”
  秦湍明白无计指的是半山穿石坡那处竹林环绕的温泉大池,他笑了一下:“带殿下去杜若园的私汤吧。”
  无计惊讶地在二人之间打量了一会儿:“真是贵客。”
  绥之本来还有些犹豫会不会有旁人,一听秦湍说私汤,立马放下了心,从善如流地跟着去了。
  谁料秦湍又喊住了无计:“你回来,我带殿下去。”
  无计挠着头,看来门主前些年进宫没白进啊,跟这世子殿下倒是交情不错。
  绥之接过衣服跟在秦湍身侧,行过院落的山石、画廊的木桥。桥下芙蓉簇簇,含苞并蒂,花侧不知是蜻蜓还是水鸟,轻啄一池涟漪。
  秦湍想起一向有礼的她方才竟没有说“有劳”,此刻也垂着头不说话,想必真是路上累着了。他忍不住心软道:“小殿下,别走着走着睡着了。”
  绥之软软地摇头,抬眸浅浅望向他,颊边染着晚霞絮云一般的薄绯。
  她抱着的衣服和香囊,完全就是先生身上常有的杜若香味啊!
  本以为久别重逢情谊会淡,但先生对她也太好了吧,本来下人来引便可以的,他还亲自来。
  “殿下有心事了。”秦湍瞧着她偷垂的眼睫,好像不管在旁人面前多么滴水不漏,她在他这儿总还像个小孩子。
  他料绥之又会推说没有,却听得她一句理所当然:“嗯,对啊。”
  这三年她在边地反复思量,无比清楚,秦湍对她来说,是一个夜深人静常会忆起的人,是一个每次提笔回信,总要打两遍草稿的人。
  她还故作泰然:“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
  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秦湍在心里接了下句,抬眼正对上绥之清波流转的明眸,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于是在如此的静谧和独处中,无人开口。直到二人立在汤池的四格绘花鸟鱼虫屏风前,秦湍在如枕的流云宽石上坐下,同她道:“殿下去吧,我在此处等您。”
  绥之担心有误打误撞的人来,睁着漂亮的桃花眼,点头:“那就有劳先生了。”
  她绕过屏风,把外袍搭在里间的木质小屏上。重重画屏深处,列烛昏黄摇曳,依稀辨得水声轻漾,衣料簌簌。
  他想起她方才绯色的双颊,忽而有些不敢久视那双凫戏水、莲叶如钱的画屏,即使池内的人影根本落不到屏上。
  秦湍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廊外天幕的流云时聚时散,落得地上的疏影也是时浓时淡。
  他感觉已经很久没听到里间的动静了,纠结片刻,还是走近屏风喊道:“殿下?”
  “殿下,您还在里面吗?”
  他转念想到绥之路上那个垂着头的状态,不会是泡着泡着睡着了吧。石壁湿滑,万一她睡着滑倒在水中,岂不是要出事?
  “殿下,我过来了?”秦湍没再多虑,走过重重屏风,只见绥之美目轻阖,呼吸均匀,真的趴在鹅卵长石上睡着了。所幸她皓若霜雪的臂搭在围石上,湿漉漉的脑袋又枕着小臂,石壁恰到好处地同身子一道倾斜,这才没滑下去。
  秦湍刚舒了一口气,再靠近些,差点被惊到出声。他根本不敢停留,素日清明的脑中混沌一片,直到快步出了里间,呼吸到廊外初春清凉的空气,仍感觉泉池处的旖旎热气在他周身蒸腾,怎么都挥之不去。
  实在是太,太叫人五味杂陈了。
  那个生来便只有男子身份的小姑娘,现在正寸缕未着地待在他的私汤中。如斯流畅的美人肩,该是无数画师的模板,暖玉般润泽的肌肤沾着水珠,晶莹得宛若秋菊坠露。最触目惊心的,是她那样光洁的背上大片鲜红的勒痕,来自被她随手搁置在他旧衣上的,那团白色的布条。
  秦湍长叹了口气,一年的相处,三年的通信,他不是没生疑过,但都因她天生的身份迟迟不敢确定。
  怎么会有活得这样辛苦的小姑娘,还不要说费心同旁人遮掩,光是每天勒着自己,不疼吗?
  他复又面对着那重重画屏,心思难明。
  现下不能由他去叫醒她了,秦湍想了想,走去泉池边拾了一枚不大不小的卵石,又退回屏外,扬手一掷。
  他静静候着,不断听到水波荡漾的声音,绥之应是惊醒了。
  秦湍故作淡定地走回门口那块流云宽石坐下,等到绥之穿戴整齐地出来。
  绥之长发如瀑,发梢带着偏栗色的卷曲,滴下的水珠晕湿肩头一片。她穿着他的简单衫袍,肤白如雪,腮粉如桃,长睫美眸似有流光点染,恍若他三年前在世子府书房误展的美人图。
  秦湍不动声色地瞧着新浴过的她,仿佛是他的心理作用,觉得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小姑娘,自己怎么会被瞒了四年?
  绥之一手抱着脏衣,一手着急地拢着披风,紧张地问他:“先生,方才有人来吗?”
  秦湍面不改色地撒谎:“没有。”
  绥之松了口气,又略带歉然地注视着他,眉梢发丝尽是迷蒙水气:“我好像在池子里睡着了,幸好被掉下来的石子吵醒,先生一定等了很久。”
  秦湍面上大度道:“无妨,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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