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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梦生5


这张脸和傅氏家主傅言斐,也就是她阿耶足有五分相似,与傅令仪本人也能一眼看出相似来。

        至少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从傅令仪惊讶的脸上。

        她一撩眼皮,原来这就是傅闻排斥普慈寺的原因。

        澄观……她听过这个名字,在元武十二年八月十四,中秋节前夕。

        二伯母周氏曾说起普慈寺出了一位高僧,刚过弱冠就在各寺行走。初次就将江汉群僧辩驳得哑口无言。之后又与河北道的智言大师辩难。智言落败之后不久便坐化舍利,身侍佛祖去了,传言正是受了澄观点拨,澄观因此声名大噪。

        周氏当时问她节后要不要一块去普慈寺上香。

        傅令仪闭了闭眼,如同再次回到了那个瞬间,她身临其境地坐在堂前,鼻边是丹桂的香气。眼前周氏正在说话,她说话时声音平缓,但视线飘忽,嘴角微微提升,又刻意压下。

        周氏想看她的热闹。

        她思忖着站起身,那双浅碧色的眸子仍静静地凝视她。这双眼睛睿智冷清,如一泓明澈幽泉,仿佛能参透世间的一切。

        但若澄观当时已过弱冠,今年至少二十又三,而阿耶七月三才满三十四岁。澄观绝不可能是她的亲兄长。

        她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她阿耶若在外面有个私生子,还生而不养送到寺庙……就很可耻。

        傅言斐虽为嫡次子,在嫡支也不过行四,除了嫡亲的大哥,就是二叔、三叔两位庶兄。若是庶叔之子,周氏又何必来看她的热闹。

        澄观必是已逝大伯傅言濉之子。

        傅言濉除发妻袁氏外,另有妾室几人,但无所出,早已放了出去。明面上傅言濉是无遗血在世的。傅令仪幼时,祖母方氏曾从旁支挑选过两三个孩子给袁氏教养以便过继,但都以失败告终。

        若澄观当真是傅言濉之子,便是个外室子也当接回家中才是。

        傅令仪蹙眉,观澄观外貌便知是个混血儿。

        自前荥中期,粟特商队往来不断,胡姬在世家贵胄家并不少见。这样的胡姬虽不可入家谱,所生子女却不影响。傅令仪自己身上便有胡姬血脉,生母崔氏瓦奴就是外祖父崔三郎崔子翎与胡姬所生。当今皇族亦有鲜卑血统。

        傅氏绝不可能因此就将澄观放逐到普慈寺剃度出家。

        澄观没有贸然走进油布棚里,他站在棚外,面色如常,目光落在傅令仪身上,不悲不喜,雨水却顺着他湿透的僧袍滴落下来。

        随着滴落的雨水,记忆的画卷轻易就得以展开。

        她被奶娘青氏抱在怀里,阿耶领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进来,“这是妹妹。”青娘蹲下身,一双又软又暖和的小手便蹭上她的脸。

        她睁开眼,看见这个男孩奇异的眼睛,他全神贯注期盼地看着她,“小六,我是霖哥哥。哥哥……对,哥哥,咯咯。”她那会儿还不会说话,只是天真地咯咯笑。

        就这样玩闹了一个下午。

        到了夜间,祖母院中摆了宴席,还没开宴。男孩坐在旁边看阿娘喂她吃粥。

        大伯母袁氏被侍女领进来,用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从喉咙发出神经质的轻笑声,突然掏出一把剪刀,反身戳向男孩,腕间戴着的珠串断开,四散的佛珠有几颗打在她脸上,她瞬间因为疼痛嚎啕大哭。

        阿娘带着她后退几步,而袁氏已经将男孩扑倒在地,她疯狂地挥舞着剪刀,空中迸出的浓稠液体,溅到她的脸上。

        阿耶冲了进来,一掌打晕了袁氏,脸上的神情急切,“霖郎!!”

        男孩身上已有七八个血窟窿,鲜血滴滴答答顺着他的手臂滴落下来,地上漫出一片殷红。

        这些都被记忆加快,变成倍数播放的电影,喧嚣的闹剧。

        那是元武二年的中秋。

        傅令仪不再多想,眼尾俏皮地微微上翘,眼波如秋水般潋滟开来。

        霎时,夜色生春。

        “霖哥哥,好久不见。”

        澄观看着她,神色淡然,朦胧的灯火中,唇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收敛住,冷淡地唤了一句,“傅施主。”

        就仿佛刚才他那一笑只是她的错觉。

        “傅娘子还要开颅吗?”萧钺突兀地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视。他微微蹲着身,举着匕首靠近女尸的头颅。

        傅令仪就着现下的姿势正好可以俯视他,他面无表情,唇角压抑着,看上去颇有不耐。毕竟只是个仵作,竟不能专心工作,傅令仪颇能理解他。

        才怪!

        她重新蹲下身,倾身靠近他。

        萧钺转过头正要问傅令仪怎么做,却觉二人瞬间离得极近,他甚至能看见她根根分明的眼睫,他一时没动。

        开颅一般先要用刀自额部眶上缘2厘米处开始作一锯线,向两侧延伸经耳廓上缘切断两侧颞肌,向后会合于枕骨粗隆处。

        傅令仪将需要锯开的位置指给萧钺看,却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有些疑惑,“殿下?”

        萧钺未开口,只跟着傅令仪的要求开始锯。

        人的颅骨非常坚硬,萧钺的匕首再锋利也比不上锯子,一时半会也完成不了。但他的动作看上去却不是特别艰难,匕首和颅骨摩擦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动静。

        飞扬的骨屑带有一种特殊诡异的味道。

        谢誉抬起手臂揉了揉鼻子,不由地觉得这画面恐惧到足以入梦。杀人不过头点地,但锯开脑子这种刑罚实在是叫人难以接受。

        一时间只觉得手开颅骨的表兄和旁边指导他的傅令仪如阎王罗刹一般。

        “这两人真可怕啊!”他这样喟叹着,一道冰冷目光扫了过来。

        捧着姜茶路过的澄观瞥了他一眼。

        似有一盆雪水兜头浇了下来,谢誉张张嘴,就见澄观走到两人身边,说了句什么。

        傅令仪听到澄观说话,就要站起来伸手去接那碗姜茶,没想到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整个人朝下栽。

        手臂突然一紧,被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止住她的下坠之势。

        傅令仪感觉到澄观清瘦有力的手指握着自己的肩,下巴抵在她头顶,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味。澄观一用劲,就把她捞起又放下。

        她被安置在油布棚下的一角,身下铺着澄观外层的缁衣,摸起来微微有些潮,但更多的是澄观身上的暖意。

        澄观收回握在她肩上的手臂,她顺着他的动作又往前倒了一下,低低地喊一声,“哥哥。”

        澄观眉头轻拧,低头看傅令仪,对上她微红的眼睛,又看到她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便取下她面上附着的巾帕,才发现她晕红的双颊。

        “戒相。”他伸出手,先前领他过来的小和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旁边,刚才澄观便将姜茶递给他,自己再用左手握住傅令仪的肩,右手脱下外衫铺地。

        戒相将姜茶递过去。

        “先喝。”澄观捧着碗喂到傅令仪嘴边,看她慢慢咽下,才又轻轻取下她手上的手套,两指搭在她腕上,半晌没说话,眉头轻轻拧起。

        傅令仪累了一夜,坐在棚下,倚着澄观,耳边是萧钺开颅发出的摩擦声,只觉得浑身骨头发软,眼皮越来越沉,等了一会儿,意识朦胧,勉力强撑,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看到近在咫尺的澄观,呆了一呆,才问,“哥哥,是几时回来的?”

        他俩有十三年未见,傅闻觉得她问的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但澄观头也没抬,收回两指,示意傅令仪换一只手,“暴雨不止,我本打算暂宿在山下茶棚,见有人快马冲下山以为寺中出事,便赶了回来。”

        他顿了顿,“刚进了山,背后的官道就被塌方堵死了。”

        “塌方了?”傅闻惊道,怪不得阿元去报官还没回来,恐怕澄观在山下遇到快马之人就是阿元。这下可好,这案子恐怕真要归显王主审,自家娘子验尸了。

        他吐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正在开颅的显王。

        “进了寺遇到戒相才知你来了。”澄观将傅令仪两只手都搭过脉,眉头拧起,想催她先回去休息,又觉得她大抵不愿意,“是风寒,等会儿再喝一碗姜汤。戒相拿我的方子先回去煎药。”

        傅令仪点点头,猜测前世大概澄观并没有遇上阿元,或是遇上阿元时官道已经堵了,才没有回到普慈寺。变数对她来说是好事。

        说话间,萧钺已经将颅盖骨取下。

        傅令仪重新戴上手套,过去接手,她将硬脑膜剪开后,脑组织的损伤一目了然。

        女尸枕部脑挫伤、大量出血,额部也发现了脑挫伤和脑出血,但并没有在脑组织对应的头皮发现相应的外伤痕迹。

        “是对冲伤。”傅令仪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句,“对冲伤是一种特征性的脑损伤,特征就是着力点的头皮有损伤,其下脑组织有损伤;同时,着力点对侧的脑组织也会发现损伤,但是这里的头皮没有受力,所以没有损伤。对冲伤一般发生在头部减速运动过程中,例如摔跌或是磕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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