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八年后

八年后。川中。

        这一年的川中盛夏比往年都热，日头毒得吓人，街上路上行人寥寥，反正也没客人，一般店铺都避着正午开门，忙忙碌碌的社畜和永远没有休息的小学生却毫无办法，只能顶着一身热气来来回回。

        所有人都讨厌的毒夏，川中瓜农可是最高兴的。地旱，瓜才长得甜，天气越热，卖得也多，只要能赚钱再辛苦都不算什么。

        川中多丘陵，靠近川地边界的公路，是绵延的山，一辆破得看不见本来颜色的五菱宏光在路上突突，卷起一片沙尘。

        车斗里盛了半车西瓜还有几框桃，全都是刚摘下不久，还滴着早上露水，个顶个都圆圆胖胖，说明主人照料得精心，瓜的主人也就是开车的青年，工字背心洗的发白，小麦色皮肤覆着薄汗，和这辆毫不起眼的旧车不同，青年耀眼夺目，肌肉恰是正好，连着眉目都漂亮得不可思议。

        明明已经二十六岁，岁月却丝毫没有给唐焰一丝一毫的痕迹，跳脱少年气褪去只剩下逼人夺目的吸引力，有的人像刀，有的人像玉，越是沉淀就越是有味道，崎岖的人生里，这是神对他唯一的恩赐了吧。

        虽然唐焰并不太想要。

        唐焰这一行的目的地是川中的一个训练基地，他已经给基地送瓜果好几年，两天一次，时令的水果，有什么送什么，大多是他还有唐有强种的。

        唐焰在部队大门前停下，轻车熟路从车窗伸出手对站岗的小朋友挥挥，站岗的是个新兵蛋子，初来乍到一直关在基地里训练，没见过几个外头人，但唐焰这张脸算是行走的名片，过于好看也就过于好记。

        见过一次也就记在脑子里。

        “焰哥过来送水果了！”新兵蛋子兴致勃勃冲岗亭内喊了句，拦车的杠子立刻被人抬起，唐焰比了个谢谢，慢悠悠开着五菱宏光进去。

        小新兵挺胸并腿继续站岗，手里钢枪再次把在胸前，虽然是目不斜视，唐焰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还是悄悄然红了脸。好在脸黑，也不怎么能看出来。

        唐焰绕着营地跑了一圈才来到后勤地，基地炊事班也在那里，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最忙碌的时候已经过去，几个绿迷彩悠悠闲闲围在一起剥蒜，叽喳讨论着昨天新来了一只部队的事。

        “什么部队，这么神秘，连番号都没透露？”娃娃脸的白皮小男生皱着眉，死死跟手里的蒜瓣作斗争，一看就是在家里没怎么干过活的小朋友。

        一手一颗蒜的老班长姓李，在后勤保障部干了快十年，聊起八卦最不嘴软：“那可不，新武器实验，这是机密！等他们后勤保障的人来你们也别瞎打听知不知道。”

        “武器……我们又不关心武器。”娃娃脸扁嘴：“我只是听说他们带队的头，中校了都，还不到三十！”

        “这么年轻？！”有人不如娃娃脸消息灵，乍一听吓一大跳，他们这个单位，除了几位首长，少校都没几个，年纪也都三十好几快四十，这个还是中校，才二十几？掰着手指算晋升速度，也想不通这坐火箭的速度是怎么回事。

        老李也十分感慨：“是啊。听说人很厉害，以前跟他干的都拿了不少荣誉，升得都比一般人快，别说他自己。”

        这会儿熟悉的五菱宏光停在后勤部前的空场地，老李几个见了立刻就放下手里的活，过来帮唐焰卸货。

        西瓜又大又新鲜，桃子也好，这可是第一批鲜桃，市场都没上货他们倒是能先吃上。老李很满意，一帮人把水果从车上搬下来，看唐焰跑了一路身上都是汗，当即让人从厨房拿刀杀了一个，招呼大家一起吃瓜歇歇，唐焰也没客气，洗了把脸跟大家一起坐小马扎吃瓜。

        “中午吃了吗？”老李擦擦擦几下，瓜切得利落，分了一牙给唐焰。

        他很喜欢唐焰，踏实努力，性子也好，自从给他们部队送水果，自己在山里种的全都是捡最好的拿，价格也实诚，唯独就是……老李总是看见唐焰的时候就想叹气。

        唐焰的脸上还带着水珠，他随意用手背擦了把脸，双手接过瓜，点头。

        “那待会儿我给你带点包子馒头回去，都是中午剩的，免得你跟你老子在山里住着还得去买。”

        唐焰摆摆手表示不用，这么说好像觉得不太好，于是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了一段字。

        “前几天从你们这拿的还没吃完。多谢。”

        男人的唇形状完美，微微动了动，却并不说话。这就是老李想要叹气的地方，多好一个人，只可惜不会说话。

        娃娃脸喜欢唐焰过来，原因无他，是他们后勤部的梁余辉连长特别喜欢唐焰，不是对兄弟的那种喜欢，是对对象的那种，每次唐焰来送瓜果，梁连无论忙啥都会在，忙前忙后像个毛头小子，有梁连罩着整个后勤部对唐焰都很照顾，做多了的饭菜、发下来用不上或者用不完的装备，像什么橡胶鞋、手套都会让他带回去。

        这次偏巧梁连有事，不过他也交代下去，要是唐焰过来就派人到接待厅那边喊他，娃娃脸作为梁余辉小弟，自然要助攻，跟小兄弟们挤眉弄眼，赶紧跑走去喊梁哥。

        基地的接待厅，基地的领导正在给新驻扎的王牌军接风。他们半夜凌晨才到，欢迎宴就搞在今天中午，川中菜在全国来说都是一绝，炊事班的厨师也个顶个的妙，做了不少拿手菜，只是这王牌军纪律严，训练紧，吃什么都是战斗餐，看得老李他们挺挫败。

        基地领导在最里头的一个房间单独和新来的领队吃饭。

        饭桌之上，最容易交流感情拉进距离。而且这位新来的传奇人物，升衔速度快得跟坐火箭一样，又从没听过他有任何后台，他们自然好奇无比。

        梁余辉虽然是连长，但在一众大佬里根本不够看，跟着领导陪在饭桌上也就是做下服务，活跃气氛。饭毕，工作上的问题已经聊得差不多，可以开始私人间的聊天，梁余辉十分懂行的给领导们敬饭后烟，敬到新来的那位时，那位摆了摆手。

        “戒烟了。谢谢。”

        他有点烟嗓，声线很冷淡，和本人长相如出一辙。梁余辉收了烟有些诧异，他没怎么念过书，很小就在部队摸爬滚打，能在后勤部干到他这个地步算很不容易，这也得益于他本身就是个人精。

        所以梁余辉在这个王牌军来之前就找外面的弟兄问了一些关于那位的情况。

        别的不提，起码几年前那位还是底层小干部时抽烟是众所周知的事，而且抽得很猛，任务期一天几包常有。

        越是有能力的人，烦恼的事就越多。

        甚至是他整个人身上都有一种浅淡的、如烟一般的愁绪。

        真是一个谜一样的男人。

        梁余辉还在瞎想着，恰这个时候基地一把手问起了他的感情问题，工作之余，也就只有家庭是最重要的，而且做这一行的，日日扎在男人堆里，找媳妇可不容易。

        “单身。”

        “你这个年纪不应该啊，而且年轻有为的，早点成家对家庭对自己对工作都好。”四五十的男人聊到这种话题可是很来劲，而且还有想撮合的对象：“我认识一个首长家的闺女，长得不错，刚大学毕业，也在咱们系统，跟你工作很合适，主要是能理解你的工作……”

        “你说的是你老领导的孙女吧，她眼光可不是一般高。”坐在饭桌主位这个人旁边的，也就是基地二把手笑得有些揶揄：“不过她条件确实也不是一般的好。”

        “嗨，所以一般人我也不会去说，我看你们两个年轻人合适……”

        梁余辉乐呵呵听着，那种上层圈他一辈子也挤不进去，嫉妒倒没有，也就是羡慕吧，他反正又不喜欢女人，只是觉得一顿饭就让首长这么赏识实在是不简单，不肖多想，饭桌的话人之常情都会应下，要是能成，这可不就阶级跨越了嘛！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那人却很冷冰冰道了声不必，弯都不带拐，一下将还乐呵呵的气氛冷了下来。

        一把手面儿都有点挂不住。

        活泛气氛一把好手的梁玉辉赶紧哈哈两句：“贺团这是事业心太重了，别是把单位当媳妇儿了吧！”

        饭桌上的其他人也赶紧接话头是啊是啊的，可那人却还没觉察出让人窒息的尴尬，丝毫不接茬，反倒是把双脚一抬似是想要走的姿势。

        这个时候接待厅的门被他推开，几个小兵将切好的水果送进来，娃娃脸捧了红彤彤的西瓜到梁玉辉面前，梁玉辉看他眨眨眼就知道怎么回事，唐焰肯定就在他的炊事班！

        反正接风的正主都想走了，饭局看起来差不多结束，他也不想在这里这么尴尬下去，还不如去见见唐焰来得快活。

        于是这么想也就这么做，梁余辉将果盘殷切推得规整，然后将叉子和着干净餐碟分到首长面前就笑着说：“那边炊事班有事儿，我先回去，首长吃好。”

        这基地里谁还不知道梁余辉喜欢男人的事，特别是对唐焰那个劲儿，这里坐着的多多少少都有所耳闻，倒不是他们思想都开放，只是梁余辉社交流弊症实在是太强大，做事说话都熨帖，做同事做下属做朋友都没话说，也能接受自己基地有这么个异类，反正只要不影响基地正常事物就行。

        而且梁余辉也说过，只要他追到唐焰就退役，绝不违反纪律。

        现在看到水果一来就要走，刚刚还干巴巴附和是啊是啊的小领导也就懂了，于是趁机调笑一番借此把刚刚尴尬的事儿揭过：“你小男朋友又来了？”

        “哈哈。还不是小男朋友。”梁余辉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岂料眼神无意识跟新来的那个对上。

        那人一顿饭下来都没什么波动的眼睛里这个时候才有了一点情绪。着实不能不叫人注意。

        可梁余辉急着去找唐焰也懒得探究那么多，讪笑着退出了接待厅。

        其他人还就着梁余辉的恋爱，跟新来的解释，当作一个新奇又有趣的谈资：“小梁喜欢男人，是不是挺奇怪……”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奇怪。”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宽肩窄腰立如松柏，长腿扩拓，成熟男人的魅力比酒还醇厚，随便一站都帅得一塌糊涂。

        男人走了，剩下的都是基地自己人，纷纷对这个王牌军团长的初次印象发表自己的看法。

        “挺高冷的。”

        “这性格太得罪人，再厉害怕也就止步这种程度，想往上怕是也走不远。”

        “贺嚣。这名字听着就嚣张，什么背景还是没人晓得嘛？”

        众人摇头。

        贺嚣。贺嚣。嚣之一意并不指嚣张的嚣，而是取吵吵闹闹的意思，和焰一样听起来都亮亮堂堂有烟火气。

        高二的那场巨变之后，贺一洐换了名字，他不知基地的人都在讨论他这个新名字的背景里的蛛丝马迹，走在外面只想起今天吃饭前梁余辉跟他说起后勤事项的安排，他没有耐心细听只让梁余辉去找自己的副手，现在回忆倒隐约记得有一条是想给他推荐炊事班送物资的货商。

        原来是这样。

        早等着头儿出来给汇报工作的副手拿了几张文件要给贺一洐签，贺一洐翻了几页纸，漫不经心从口袋拿出笔：“如果基地后勤部梁连长找你推荐送菜的货商。你就应了。”

        对于此，他不介意去帮一把。

        贺一洐总是在无数个瞬间想到，如果自己喜欢那个人的时候，有人也能帮他就好了。

        签完无关紧要的东西，贺一洐抬头，正要往廊下走，却倏然缩紧双瞳，拿到文件的副手正要跟头儿说点别的，只见从来都宠辱不惊的人气息不稳地冲了出去，笔都掉到了地上。

        “团长！”年轻人也吓坏了。再看贺团追过去的方向，是一道很模糊很模糊的人影，转瞬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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