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她站直身体，朝他走近一步。午后阳光洒在门槛下，是一道窄小的墙。他们之间隔着这道墙，在摸索通过彼此的桥梁。
“你问我在看什么，我在看你。你就是那个好看的人，听你说这些故事和经历的时候，我常常想不到别的，只是觉得眼前的情景好像一幅画，你在各种各样的画里，有各种各样的姿态，但都是好看的。”
章意的心绷紧了，耳根渐渐发烫。
“你特别好看。”
章意耳边是钟在走动的滴答声，一圈又一圈。他忽而看向座钟：“几点了？”
徐皎下意识往回看，章意说：“闭上眼睛。”
于是座钟开始打簧，一声低音，三声高低音，五声高音。
“一点五十。”徐皎睁开眼睛，含羞带恼地瞪他，“你看，你只有这一招，笨死了，难怪到现在还没交到女朋友。”
章意摸摸鼻头：“你教训的是。”
“那你懂了吗？”徐皎疯狂暗示。
“嗯。”
“懂什么了？”
他微微羞赧，厚着脸皮说：“我长得好看。”
徐皎当场翻了个白眼，跺着脚说：“你怎么这么笨！”
两人正说着话，口光线忽然一暗。徐皎率先察觉，暂时放过了他，起身迎上前去:“您好，请进。”
门口的女人定定看她一眼，绕过她，径自走向章意：“小章章，这才多久，你就结识新欢不记得人家了？”
章意一听声音，手忙脚乱地把桌上零件归拢到一起，找地方藏表。曹如意眼尖，在他放到抽屉之前先一步抢了过来：“呀！有些年头了，是块好表。卖给我成不？”
章意颇有点遇见宿敌的无奈，解释了一番由来，然后对徐皎招招手，向曹如意介绍：“这是我朋友，徐皎。”
“朋友怎么会帮你招呼客人？该不会是女朋友吧？”曹如意霎时间伤心起来，“你还说没忘了我，才三个月而已，只是出趟差的功夫，你就有了女朋友。”
“不是，不是女朋友。”章意不知是急的还是臊的，先前发烫的耳根，现下直接红到脖子，“是像妹妹一样的朋友。”
“真的？”
章意点点头，曹如意不信，转而盯着徐皎，那眼神仿佛是在问：男女之间，还有只是像妹妹一样的朋友这种完全拎不清的关系？
徐皎顶了下腮帮子，鼻尖哼哼:“谁是他妹妹！”说完朝自个儿工位上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看你也不饿，就不让老严他们给你留汤了。”
章意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人就拉下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曹如意笑得前仰后合，轻声说：“看到了？人家不想当你妹妹。”
章意朝徐皎的方向看了看，招呼她坐下。
自上次不欢而散，一眨眼三个月过去了，看她的样子像是已经消气，章意松了口气，说：“这次是去哪里出差？”
“海南。”
“没有给我带特产？”
“带了。”
章意朝她后面看了看，曹如意拎起拳头往他面门挥过去：“这儿呢。”
章意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曹如意看他一副真实受惊的样子，满肚子的气顿时烟消云散，客观评价道:“章意，你真的不懂女人。”
“请您赐教。”
“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接受男人在没有赔礼道歉甚至连示好的信号都没发出的前提下，主动下台阶。”
章意反思了一会儿，得出结论：“所以你今天来，是有正经事？”
曹如意始料未及，咂了下嘴，忽然有点同情刚才的妹妹了。
她把事先为自己准备的“台阶”亮出来，章意打开一看，浅褐色的呢绒布包里装着七八块表，有硬钢材质的，有牛皮表带的，有特别工艺设计的，还有一块香奈儿的高珠宝表，表壳一圈镶了碎，还有工艺不朽的珐琅表盘。
一眼看过去不少价值不菲的玩意，就这么一股脑地被她装在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呢绒袋子里，章意眼底的心疼之色不加掩饰。
曹如意见他吃瘪更加心满意足：“主要就是清洗保养一下，有一块泡过水了，但我不记得是哪一块了，你帮我检查检查，别的都要更换防水胶圈。”
“你这样太……”章意蹙起眉头，“太糟蹋表了。”
“所以这就是你不肯卖表给我的原因？”
章意一时没有说话，把表从袋子里取出来，一只只码在桌上。仔细看每块表都不一样，有的价格高一些，有的价格低一些，什么材质工艺的都有，像是在集邮，不同系列都要整全套那种。还有一块表看样子上了岁数，粗粗一瞥甚至连牌子是什么都不清楚。
“这是？”章意拿起那块表细细端详，将表翻来覆去地查验，有点像80年代的款式，挺大众的，就是刻字糊了，看不清商标。
“可能老严会清楚一点，待会儿我让他看看。”
“不用看！”曹如意原本懒洋洋地靠柜台坐着，还在发消息，听了半天不对劲，一看章意手上那块表，顿时起身去抢，“出门走得急，没注意把它也扫进来了。就是块废表，走不动了，看了也没用。”
一把没抢到，她踮起脚又来抢，章意往旁边一闪：“可以修着试试看。”
曹如意脸色一沉，高跟鞋嘚嘚作响，绕过柜台跑里面来抢。
“你给我。”
章意深沉的目光凝睇着她。
她强自道：“哪有老板抢客人手表的？你还想不想打开门做生意了？快还给我，不给我就报警了！”见章意不为所动，她拿起手机说，“我是认真的！”
章意对着台灯又看了两眼，放在耳边听声音，郑重其事道：“还可以走。”
曹如意猛一咬牙：“你！”话锋一转，“你就是我冤家。”
看样子是妥协了。
章意觑着她的神色，说：“不过难度有点高，不一定能修到原来的样子。”
曹如意看着他发笑：“把人的伤心事勾起来了才说未必可以保障，我看你是存心找打。也行，想要让我把表留下，给我一个理由。”
章意不说话，只是朝旁边看了看，示意她回到柜台外边去。曹如意不情不愿地转身，视线刚好与斜后方一直偷瞄着他们的徐皎相撞，心情转瞬由阴转晴。
她朝徐皎眨眨眼，携着手包款款回到先前的位子上。
章意已经戴上寸镜，伏在台子上检查这块表，一边说：“钟表修复讲究一个修旧如旧，补新以新，遇见一块旧表，等同遇见一个故人。我看它还能走，舍不得就这么被你糟蹋了。”
“这就是你的理由？”曹如意手里捏着烟盒，想了想还是放下，“牵强。”
章意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过去她常常来守意，有时候一坐一整天，有时候就几分钟，看着他伏于案头的样子，心会异样地平静。她来了很多次，他从来没有探究过什么，别的师傅跟她搭话，她有时候说，有时候不说，他也好像浑不在意的样子。
过了几年两个人才熟一点，会说上几句话，但仅限于一些摸不着边际的话，吃过了吗？去哪里出差？最近天气不太好等等。
他从不过界，今天是第一次。
曹如意的神情变得冷淡：“你为什么要管我？”
“这些表打理起来费神费时，机械表还需要定时上链，如果你要出长差，出门前可以寄存到守意，我帮你保管。”
曹如意说：“我问你为什么要管我？”
“我这边有个客人，特别痴迷于给机械表上链。机械表上链的时候一般会发出咔嗒的声音，每个表芯的咔嗒声音各有不同，精致的表芯、多功能的复杂表芯所发出的声音和咔嗒声，比廉价表要更安静、更有规律，他对这种咔嗒声狂热无比。”章意向曹如意示范给机械表上链，“尤其是用手上链的时候，你会感觉到表冠与姆指、食指间的亲密接触，会产生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类似于一种和生命体产生交流的悸动，需要人为地触摸与安抚，更需要倾注喜爱之心。
曹如意对此毫无兴趣，只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章意抬眼看向她。
“你根本就不喜欢表。”章意说，“如果你不能为他们耗费时间与精力，对他们而言就是生命的消耗。对于像你这样的客人，我没有办法售卖心爱的藏表。”
头一次被人直接点破，曹如意有点下不来台。
“所以，你只是可怜这些表？”
章意不置可否，曹如意猛的起身，掰开烟盒，在包里翻找打火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守意其他的师傅们相继回到了岗位，也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曹如意顿时有种如芒刺背之感。
她目光游离着，扫过章意干净整洁的桌面，扫过柜台下一只只码在呢绒布盒子里的表，甚至扫过上一次不欢而散时她想要买的那只怀表，还挂在黑桃木的架子上，表壳上那朵烫金牡丹如往日般美丽沉静。
或许只有在这里，它才可以如此美丽、如此沉静吧？
曹如意找不到打火机，情急之下翻摔了包，从地上捡起想要的两样东西，转瞬往外跑。徐皎动作快，收拾了包追上前去。
到巷口，她缓缓停下脚步。曹如意正靠墙站着，单手夹着一根烟，没有点火，把玩着打火机，目光转过来的一瞬间，面容有片刻僵硬。
“听到后面有脚步声的时候，不是没有妄想过，人大概就是这样吧？很清楚一件事的结果，却还是抱有期待。”她像是自说自话，“你喜欢他吧？”
徐皎迟疑了会儿：“嗯。”
曹如意早已猜到这个答案，只是有些费解：“这种榆木疙瘩有什么好喜欢的？一点情趣也没有。你捶他一下，他不疼不痒，反过来还要问你为什么捶他。你看他那么真挚，气都撒不出来，有什么意思？”
徐皎忍俊不禁。
曹如意看她傻乎乎的，也跟着笑了。
“其实笨蛋也挺好的，至少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曹如意接过徐皎递来的包，在里面找到手机，像是松了口气，又说，“对付这种人怀柔政策可行不通，得正面强攻。”
“怎么正面强攻？”
“先让除了他以外的人都看破你的心思，成为你的助力。”
徐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曹如意继续说，“然后，要学会欲擒故纵，不能做到性感迷人长驱直入的话，至少得先勾起他的心思吧？整天黏糊糊地在一起，两只眼睛看到你，哪还有时间想别的？看不见了，开始想念了，才会揣摩。这种事一旦揣摩上，基本就有定论了。”
徐皎一听还真有点道理。
安晓那招根本不管用，虽说近水楼台了，但月根本不开窍，光她一个人在使劲。整个守意只有长宁叔懂她的心思，可偏偏文化人骨子里含蓄，说话都要拐三道弯。
章意本就一根筋，再拐弯就打结了。
她慎重地总结了下前期作战失败的经验教训，还要向曹如意请教一二，曹如意却不肯再开金口，只是微微凝睇着她。
“其实我看不懂他。”她想了很久，只是这么说。
她以为他们是朋友了，他才要管她，可他似乎更珍惜那些表。
徐皎看她手里的烟早就揉碎了，烟蒂落在脚边，转瞬被风卷走。夏日的燥热一直蔓延到人的灵魂深处，烧灼了皮肤，每个毛孔都在宣泄着不满。
曹如意说：“这破天气，让人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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