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夜宵之117
迷迭瞧着夜色下一袭素衣的苏淮，不知该如何答他。
在这暗巷里，二人许久的静默中，苏淮像是已入了定，如一枝素白的莲。
他似透明池水里映夏的莲，似净土中肃穆的佛前莲花，可待到迷迭稍一晃神，却又觉得那一切都只是自己瞧花了眼。
面前人，分明生于积雪万年的高岭之上，有寒冰般的风骨，是冰川最顶峰处的雪莲。
这样的人，又怎可能被任何人采撷呢？
所有不自量力，痴心妄想，意欲将他摘下的人，都只是堆叠起这座皑皑冰山的死尸亡魂。
苏淮有一张似雪莲般不染纤尘的脸。
但不知，在这朵莲花扎根的山川之下，白雪里埋葬着多少往生之人。
迷迭认识苏淮，也算是有些时日，但这只是从他做浣衣局的掌印开始。
在那之前，苏淮供职在御书房，任御前秉笔。
皇上身边一等一的红人，迷迭作为尚膳监末等监工，甚至没机会进入宫城，更别提见过他了。
但直到此时，他稍懂了，为何苏淮从前并不曾与人结对。
只怕他眼前的苏淮，才是本来样子。
御前秉笔，高岭莲花，宫中无论谁都没资格去碰他。
也恰是宋喜姑姑，竟与他姻缘天定，故才在他最落魄潦倒，跌落于浣衣局之际，闯进他生命中？
迷迭明知道，苏淮已不可能再回宫里。
可既然是冰莲般的他开了口，说要回宫，迷迭这会儿便已然莫名地尽信了他。
只要是面前人想要的，会不会，就连泰和宫那位爷，都将无条件地成全？
苏淮未等到迷迭的回答。
不过倒也无碍，他本就是自言自语罢了。
答案，他心中早已经无比清楚。
只要他想，无论什么时候，这司礼监秉笔之位，都是他的。
原本，那境况对他而言，并不能去妥协。
他不能承那人的情，故不再居于秉笔之位，甘愿出宫。
既孤身去了浣衣局里，他便未再想过，有一天他会自请回宫，官复原职。
可那一切的定数里，出人意料，多了一个宋喜。
如果是为了她，刀山火海，他甘愿闯，无尽地狱，他甘愿下。
也许宋喜一辈子也不会明白，再度回宫，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可只要她安好，哪怕他卑微进烂泥里，被焚成肮脏的灰，又何妨呢？
苏淮开始认真地考虑，为了宋喜，放下坚持，放下他自己。
良姜随宋喜回到长信宫时，画眉仍在冯御厨的值房，迷迭仍在暗送苏淮离开。
顾落轻不便多留于嫔妃寝殿，良姜遂应承下照看宋喜之事。
可宋喜全然不肯理她，更别提让她帮着更衣梳洗，包扎搽药。
说到底，宋喜也只是个刚满十五的小姑娘。
对付她，干练老辣的良姜自有一套。
“娘娘心底里有怨，奴婢知道。可奴婢都已经在您手上，任凭您搓扁揉圆了，您却还将一肚子怨气憋着，不是实在太委屈自己了么？”
早先在西暗巷，甚至更早，在司药司时，宋喜就已经对温昭怀着太深的恨意。
到这会儿，良姜主动提了，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尽撒在良姜身上。
久久闷不吭声的小姑娘，被良姜引得忿然开口。
“你是长公主的左膀右臂，我可不敢得罪！我就算气，也只敢气那替她行事，欺辱画眉与我的百里。”
“娘娘若这么说，可就真是冤枉我家那主子了。”
宋喜冷笑一声。
“哼，她将你给了我，你还唤她‘主子’！我看她分明是授意你来害我，始终就没安好心。”
“明人不说暗话，奴婢若是将娘娘您唤作‘主子’，您恐怕也是万不肯受用的。你我皆知，我奉的是长公主之命，护的仅是您腹中之子。”
若良姜偏同她虚与委蛇，说一些对她忠心的场面话，宋喜倒是还回得了嘴，能冷嘲热讽地挖苦她一番。
但此时良姜所言，句句诚心。
宋喜一时间哑了口，忿忿地盯着她，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见她气势稍弱，良姜趁机又对她出言。
“娘娘当知，今夜百里欺您，只是她一个人的意思。她不过是我家主子的众多暗桩之一，没资格尽知主子所想。”
良姜走近宋喜，于她床边坐下，悄声解释。
“百里呀，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以为主子将您赶去黎州，便是至今仍厌恶您，故才想为之代劳，替主子将您除去。”
她摇摇头，带着些怒其不争，话里全然站在了宋喜这边。
“这样的愚忠之人，真真死不足惜。因为她身份低，主子并不曾与她道过，您腹中之子不是皇子，而您回来是主子的心愿。”
良姜不提百里“不知者不罪”，只将重点放在温昭的关怀与善意上。
“娘娘您可知道，我家主子如今早已经尽弃前嫌，一心盼着您好。这样的她，是万不会授意百里，处处为难于您的。”
“那薛宜惠又当怎讲？！”
良姜巧舌如簧，宋喜辩不过她，但对于既已发生的事实，她总没办法再颠倒黑白不是？
早先宋喜便不信百里的话。
恐怕百里是迫于威压，不敢当着面出卖温昭，才刻意隐去了一些细节，只言是受薛宜惠的指使。
“你家主子若没有联手于她，合伙命百里害我，又何来当着皇上的面，封百里的口，替薛家说情？”
“如此看来，娘娘对我家主子，是真的不了解。”
良姜侧过脸去，拿帕子掩了嘴边的笑。就似乎，是宋喜所言，仅为天大的误会罢了。
“主子她虽然恨不得长在宫里，可这儿到底是皇上的地界。我家主子哪那么手眼通天，连惠嫔何时给谁毒药，都心如明镜儿般呢？”
良姜笑得太理所应当，语气又过于稀松平常，宋喜真的被她说动，怀疑自己是否错怪温昭。
“投毒之事，温昭当真不知？既是如此，她为何帮薛宜惠说话？”
“奴婢这儿刚说过，娘娘不懂我家主子。她哪是帮薛宜惠呢？主子分明是顾全大局，为薛家满门忠烈之士鸣不平呀！”
宋喜的犹豫动摇，良姜尽收眼底。
她牵过宋喜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笑得柔善真挚。
“主子帮小侯爷与惠嫔，甚至不在乎侯府是否领情。她胸有丘壑，心怀天下，所做一切皆只为苍生万民着想。”
话至此，她看向宋喜腹下。
“就连主子她不仅不再害您，甚至希望您母子平安，还将奴婢我送过来陪您护您，都仅仅是因她忠肝赤胆，忧国忧民。”
良姜口中的人，和宋喜认识的温昭，相差太多。
宋喜缓缓摇头，想将手抽回去，不再听良姜无中生有，信口雌黄。
可良姜分毫不给她清醒的机会。
“喜娘娘，您这孩子不是皇子，我家主子从一开始就清楚。可您也知道，百灵当上了绫贵人后，皇上从没有幸过她，甚至此前亦不曾幸过其余妃嫔。”
她拉住宋喜的手，自说自话，又为话语动容。
“敏娘娘在这后宫中专房已久，却迟迟无有孕事。而今大梁虽一派国泰民安之象，但各路士族、王侯、朝臣、外戚，无不在觊觎着温氏的皇位啊！”
良姜原本平静温柔的话语里，染上颤抖哭腔。
“主子是长公主，是温家的嫡长，是皇族最后的希望。若连她都不肯管，大梁便就真的后继无人，皇权帝位将旁落于异姓之手了！”
她终于松开宋喜，抬手以帕拭泪。
“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最苦的莫过于无辜的国之民众，天下间寻常百姓。娘娘若真的体恤江山万民，便许是能懂得主子的一片苦心。”
宋喜没有弃万民于不顾的铁石心肠。
若温昭果真如良姜所言，大公无私，她是无论如何都愿意牺牲自己，以腹中骨肉换天下太平的。
但良姜的话里，有她无法忽视的漏洞。
怪只怪从前在黎州时，李凌霄对她撒过同一个谎。
故哪怕眼下，良姜的确声情并茂，舌灿莲花，宋喜都没能完全沉醉其中。
依良姜所言，温昭深知，宋喜的孩子并非温恒之子。而理由，是温恒不宠幸李盈敏之外的任何女人。
这样的理由，李凌霄同样对宋喜说过。
可惜早在那时，宋喜就觉察出来，这根本是个太苍白的借口。
知晓敏贵妃专房之人，何止温昭与李凌霄呢？
除了奇楠，还有后宫里无数的妃嫔、侍婢，皆深谙这一事实。
但为何其余众人，皆以为皇上是破例幸了喜嫔，唯有李宰辅与长公主，却那般笃定她所怀并非皇子？
先时她与水安在御花园中“走散”，顾落轻趁机现身，便对她讲明过，他知道她孩子的生父另有其人。
李凌霄与温昭知道的隐密，顾落轻亦知么？
正因为那个秘密，他们才全都肯定，她的孩子并不是温恒的？
宋喜瞧着良姜拭泪的动作。
她哭得隐忍生动，毫不做作，几难辨认出一丝一毫的假。
真真是温昭调|教出的好心腹呢……
宋喜盯着她一瞬不瞬，面色虽不似初时怨忿，倒也不如稍早时那样和暖。
良姜放下帕子，恰见到宋喜已冷下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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