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夜宵之87
宋喜的信，是昨日上午之时，由快马送去了姑苏的。
按说乘千里良驹，日夜兼程，能于黎州、姑苏间一日往返。
可长姐的事情，又不是边关战事，哪用得上那什么“八百里加急”呢？
宋礼万万没有料到，第二日天刚破晓，敲开了他家府门的，竟然是徐胧素。
徐胧素未递拜帖，不等通传，摒开了宋府的门僮、家丁，便径直往内宅而去。
说白了，便是这厮硬闯他们宋府。
可哪怕徐胧素一路入了宋喜闺房，也无人觉得他无礼、孟浪。
他就是有一身皎皎君子般缥缈气质，教人觉得这不是匪盗行径，而是谪仙天降。
宋喜便是被乍推开门的白衣客惊醒的。
来人衣袂间带着秋日里的飒踏风尘，披星戴月而来，整将刚刚从床上坐起的她，抱了个满怀。
“还是这么教人放不下心。”
徐胧素开了口，似父亲般，责备她。
宋喜连日来的万般委屈，便一瞬间尽化了泪，将他的肩头打湿。
胧素哪怕在怪她之时，也是像这样透着慈爱与温柔的。
宋老爷不曾弥补给她的东西，她实则早早已在他身上尝尽。
只怪她太过愚钝，才直到今日与胧素重逢，终于彻悟。
“他们像这样关着你，你早在起初之时，便应该将我找来。”
徐胧素心疼地摸了摸宋喜的脸。
“从前还圆得像个团子，如今就只似鹅蛋了。”
鹅蛋脸儿难道不是好事？
也就只有胧素，揭她的短，非说她十岁前胖成个球的旧事。
宋喜一嘟嘴巴，泪倒是止住了不少。
“我也不是最近才瘦下来的。师兄几年前离宫时，我这个子就开始抽条儿了。”
宋喜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拉着胧素，要与他比较身高。
胧素却仍是心疼她瘦了下来。哪怕她如今算不得皮包骨，他亦心有疼怜。
毕竟他视她如自家骨肉，纵使只瘦了二两，都似生割下他的肉来。
“定是我走之后，你在宫里面过得不好。”
他任由宋喜折腾，抬手扶住正踮脚作弊的小姑娘。
“如今你回来家乡，却又被父母如此对待，不消瘦才奇怪。”
宋喜虽说连日来被禁足，郁结于心，可一日三餐之上，却并未被宋家人亏待过。
胧素离宫那时，她还是个孩童，小孩子长个子前，多少看起来白胖罢了。
师兄是打心里在乎她，才会觉得她准是被欺负了，因而像这样瘦下来。宋喜连连解释着她这些日并没清减，而且就算是眼下，她实则亦不消瘦。
小姑娘自己捏了捏脸颊旁隐约的婴儿肥，凑近给胧素看。
胧素瞧着她娇憨模样，总算笑出。
他这一笑，宋喜便愣住了动作。
师兄离宫时，她什么都不懂。宫人道“素月朦胧，朔辉当空”，八个字里，她堪堪识得一半。
现如今胧素对她笑起，她恍然彻悟了往昔时人们对他的形容。
君似皎月，亘古当空。云雾从来遮不住他的光华，年岁亦消磨不掉他的风姿。
徐胧素三十有五，仍然当世无双。
闻得有人闯府，宋礼是最早赶来了宋喜这儿的。
小辈们的住所挨得近些，宋老爷与宋夫人的主屋，反倒在更远的地方。
“倒不好教爹爹他寻来的。”
宋礼朝徐胧素见了礼，催促宋喜将裙裳穿妥，引二人去主屋。
毕竟宋老爷占着理，若劳动他亲自来宋喜这里，他便该与徐胧素狠狠地闹一番了。
莫不如当事者皆去中堂，事情解决起来，也好多加商量。
宋礼尽力将局面大事化小，以待客之礼，将徐胧素引见给宋老爷。
说白了，徐胧素今日来，是救宋喜。
可他开口时，却只字未提宋老爷嫁女之事，反倒首先谈起了太平春居的生意。
“晚辈对黎州菜色有所研究，香材入菜一事，点心房众位师傅们虽在制作，却苦于无甚进展。”
宋老爷攒了满肚子的火气，本打算一见到徐胧素，便喝问他缘何闯府，缘何入女眷闺房。
怎料他说起太平春居。
这酒楼，几乎是江南一带，最大的摇钱树。
“太平春居”四字，即为明晃晃的金字招牌，宋老爷想知道，徐胧素究竟所来何事。
“若晚辈手下的点心房，的确琢磨出好的菜色，那么香材入菜的点心，晚辈最想挂的是您宋家铺子的名号。”
黎州大大小小脂粉铺子无数，能入菜的香材，不止宋氏一家。
徐胧素却说，想要与宋家的铺子联合，制作以香材入菜的点心。
这对于宋家而言，是天大的商机。
长公主打通了栀花胭脂在京城的销路，宋家铺子的名声，一时间在京城变得显赫。但于江南各地，宋家却比不上太平春居。
毕竟二者并非是同行同业，又加上宋家铺子仅仅开在黎州。如果徐胧素肯用他们家的胭脂，制作点心，那么知晓他们宋家名声的人，便会翻上数番。
“礼儿也真是不懂规矩，见了您这样的贵客，却不知请您上座。”
宋老爷起身，去迎尚还站着的徐胧素，只差将自己那主位亦让与他。
徐胧素坐定，方指了指宋喜。
“我这师妹，厨艺深得本门精髓。因晚辈点心房中实在缺人，不知宋老爷可否赏下面子，将她借给我太平春居？”
徐胧素说得十分客气，可事实上，他肯用宋喜去点心房研制新菜，是在给宋家面子。
宋老爷为了打开自家货品在江南多地的局面，哪有不答应这请求的道理？
若非宋喜是女儿家，他只怕要将她一整个留在太平春居，日夜替徐胧素卖命的。
宋老爷喜难自胜地点头应下，直说宋喜就托付给他，又拉着他嘘寒问暖，俨然将徐胧素当作姑爷一般亲敬。
宋礼在边上凉凉看着，心道自家爹爹简直是墙头草，昨日还忙着逼迫长姐嫁人，对那四家人选大献殷勤，今日里于他而言，更重要的反倒成了巴结徐胧素，将姐姐趁早赶去做工。
宋喜倒是对宋老爷这嘴脸并不在意。
爹爹待她凉薄，她虽难过，但好在如今胧素来了。
有真正疼她如亲生女儿般的人在，宋喜心里面空落落的地方，就已然被填满。
小姑娘不贪心，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疼她爱她，她便知足了。
宋喜不知道的是，曾经同门的师兄师姐们，大多在江南各地。这些人对她的疼爱，哪里比不上徐胧素呢？
之前黎州的太平春居开张，徐胧素请过他们前来，奈何多数人皆在忙自己的营生，并不肯给他薄面。
如今宋喜入了太平春居，他们倒是纷纷凑来黎州，有空的便直接去宋喜那儿帮忙，空闲少的也走了个过场，非要与宋喜打完照面，才肯启程回去。
从来没有一家酒楼，同时有这么多御厨出现。
莫说黎州当地，便是许多临近州县，亦有人闻声而来，在这里大饱口福。
宋喜趁着客源最多的几日，将自家胭脂做出来的点心，加到了菜单之上。宋老爷眼见着铺子里各色货品销量突增，再没有提过嫁女之言。
在某种程度上，宋喜做到了如宋礼一般，之于宋家铺子举足轻重。
“那会儿呀，我们都憋着劲儿，打算出宫后自行开馆子做菜，倒是辛苦了小师妹你，夜夜替师父守在灶旁。”
“你还好意思讲？当时是谁最先推脱，说自己‘年老体弱’的？明明都比我小了三岁，我看你就是暗指我老！”
云竹师姐如今与陶师兄合伙儿开店，两个人吵吵闹闹，却并不伤交情，卤味店做得客似云来，生意兴旺。
好巧不巧，师姐她是和奇楠同年进的皇宫。今日奇楠来照顾宋喜的生意，这二人在宫里也算是旧识，她们眼下同坐一桌，追忆往昔，好生亲近。
“我早先还打算劝宋喜嫁给徐胧素呢。”
奇楠朝着云竹耳语，两个人低低笑起。
宋喜正坐在胧素的右手旁，胧素刚替她剥好了虾，又夹起一筷子鱼，细细替她挑刺。
“他与小师妹没在一起，倒真是出乎我预料了。”
云竹心直口快，干脆一扬声，指着徐胧素说道。
她从前便瞧着这二人相亲相爱，如今又见到胧素关照宋喜，连忙从旁撮合。
徐胧素却稳坐着，丝毫不为所动，仍不紧不慢将鱼刺挑出。
宋喜在一边攥住衣角，支吾着不知该答什么好，徐胧素将鱼肉放在了她的碟中，遂摸摸她的头，缓缓出言。
“师徒如父子，宋喜师妹之于我，正是血亲。兄妹之间，如何嫁娶？纵便是暗中相恋，亦不为世俗所容。”
这话倒是言重了点儿。
徐胧素垂着眸，似乎在看宋喜，可目光却深远太多。
他没有再说下去。
当宋喜回望向他，他显然含有深意的眼，已被羽毛般的长睫遮住。
在座的所有人里，唯徐胧素自己，明白他刚刚在说什么。
迷迭被赶回尚膳监做监工那年，实则发生了更可怕的事情。
他离开那儿，是因为怯懦而遁逃。那里脏过了永夜的乌黑，他不敢碰，所以离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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