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夜宵之38
迷迭的解释，宋喜听进去了。
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可平心而论，她听到的这句解释，仍然令她难过。
现在是午膳的时候。
苏淮再忙，还至于此时都不见她？
连日以来的恶梦，还有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她明明拼命鼓起了勇气，才打算对他一人道出。
迷迭问她，要怎样才能帮她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唯有苏淮。
不是湘杏姐，也不是师父，她希望听自己道出这不安的，是与自己对食的苏淮。
她长在这皇宫里，冯御厨如师如父，湘杏则亲似长姊。
他们皆是她最亲近的人，可直到今天迷迭问起，宋喜才意识到，何时苏淮竟胜过了他们，已然占满自己的一整颗心。
这占据她全部内心的人，却不能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与她相伴。
宋喜本也没奢求什么，不贪图暮暮朝朝，但今日她想见他而不得见，着实像一根刺，扎进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痛。
可小姑娘咬着唇，不肯出声。
宋喜便这般强忍着，点了点头，同迷迭道过谢，随芳嬷嬷离开。
芳嬷嬷带宋喜进了自己的住处，替她倒上一杯温茶。
她瞧得出，因苏淮避而不见，宋喜此时甚是低落。
可除了这个，芳嬷嬷也看到她眼底淡淡的青色。想起迷迭说宋喜精神不济，芳嬷嬷轻轻开口。
“典膳来这儿，总不会是为了独自伤怀的吧？”
她自啜了一口茶，出言劝她。
“掌印大人事忙，老身倒有些闲工夫。典膳若再这般失落，便是连与老身相商的机会，都要错过去了。”
“倒也不是商议。”
宋喜摇头。
“这事儿谁也没法子帮我。我只是想找人谈谈罢了。”
她抬眼，望向芳嬷嬷，神色可怜。
“宫里面秘密多，是惯常事。人皆如此，我自己也应该守口如瓶，将知晓的藏在心里……可我实在难捱。”
“独善其身的能有几人？”
芳嬷嬷慈蔼地笑。
“典膳当知，宫中众人看似都在为皇上卖命，可暗地里哪个不结党营私？”
她瞧住宋喜，柔声宽慰。
“孤勇不过是匹夫之勇，智者从不独行。典膳若是信我，此事便说与我听。”
芳嬷嬷受苏淮的请托而来，宋喜自然感激且信任她。
她将奇楠与宝薰的纠葛道出，又讲明自己连日来的恶梦。
“我想，宝薰她一定在怪我。枉死之后，她怎可能不觉得冤屈？”
宋喜抱臂，只觉得身上愈冷。
芳嬷嬷将温热的杯盏塞入她的手中，反问向她。
“冤有头债有主，典膳为何要替奇楠受过？”
“这事情是奇楠所为，可我就没错么？”
宋喜心中，始终是有愧疚的。
她既能够替宝薰昭雪冤情，又不去做，当然会夜夜梦见宝薰。
道理她懂，可她却难以自制。每一夜的恐怖梦境，都教她愈发不安。
“那么……典膳便这样想。”
芳嬷嬷沉吟，复开口提议。
“两害相较，取其轻。典膳若是为宝薰出言，奇楠会如何对你？”
那一日宋喜为奇楠践行，奇楠曾劝过她，要她去为宝薰脱罪。当时宋喜开口拒绝，奇楠便未再多说什么。
如今芳嬷嬷这样问起，宋喜才有些恍然。
奇楠彼时只说了宋喜可以去告发她，却没有说，这之后她会怎样对待宋喜。
“定不是难以安眠这样简单……”
宋喜缓缓答道。
“我拦她出宫去路，她不会放过我的……”
不知怎地，宋喜竟怕起奇楠。
从前她不觉得，可如今被芳嬷嬷问起，她才意识到，奇楠究竟是怎样的人。
“若与之为敌，必不得善终。”
芳嬷嬷点点头。
“比起尚活着的奇楠，已做了鬼的宝薰，对于典膳而言，还算得了什么呢？”
言罢，她又提温昭之事，点醒宋喜。
“再者奇楠已是长公主的人了。典膳替皇上做事，哪怕心里并非誓死忠诚，也是要离长公主远一些，要防着奇楠的。道不同，终究不能长伴。”
宋喜想起叶正云的叮嘱。他说奇楠是“妖魔邪祟”，要宋喜理她远些。
彼时宋喜不听，仍然未防着她。如今便换了芳嬷嬷，再度朝自己叮嘱。
可毕竟奇楠始终是待自己极好的，如今她又要离宫南行，自己只怕今生都难再与之相见。
宋喜觉得，防人之心可有，但防奇楠……？
并无必要。
抱着这样的念头，小姑娘含泪惜别了奇楠。
聚散终有时。
可缘分之事，谁能说得准呢？
宋喜的人生还长。
这条路上，兜兜转转，既有离别，又怎么会无重聚？
送走了奇楠，宋喜的日子，似乎一下子清闲起来。
时值炎夏，温恒的胃口不佳。桃柚虽仍然常来内膳房里，却不是为了传膳，只是为见藤枝。
宋喜夜里不再常做宵夜，反倒是四个女史，皆守在养心殿茶水房里，日日张罗那佐茶的点心。
事情便就在宋喜尚觉得日子清闲，生活平静之时，陡然发生。
掌药百里长跪到养心殿前，冒死揭发子规。
此事当中，无论是告状的百里，还是被告的子规，都完全出乎宋喜意料。
她知道内膳房里，司饎司的百灵、细艾，皆是公主之人，对皇上心怀不轨。
可若说司药司的子规……
子规又是何时害过皇上？
更何况，百里所言，与子规狼狈为奸的那名女官，又是南面御茶膳房的司药兰桂。
兰桂分明是长公主的人呢，曾与她一同谋害皇上的，据藤枝暗中调查，是四女史中的百灵。
百灵的罪名，如今被扣到了子规头上。
身为司药司的掌药，百里揭发同在一司的两位女官，外人瞧着都觉得十分可信，但唯独宋喜不相信她。
从前百里与宋喜交集甚少，宋喜并不曾留意过她。可如今观她此番行径，只怕长公主是为除掉兰桂而收买了她。
合香赛前，内膳房的女官们，都曾带着宋喜去太医院换过药。
那时候宋喜目不能视，鼻子灵得出奇。
她记得细艾身上，有浓重的“绮罗旧恩”之香。
百灵在养心殿，被皇上盯得紧，并没有机会去见兰桂，而细艾则不同。
故而细艾那“绮罗旧恩”，实则是因为常去外朝私见兰桂，才沾染到身上的。
而其余众人，无论是掌药百里，还是女史当中的子规与百灵，身上皆没有“绮罗旧恩”的味道。
宋喜那时与子规同去太医院，尚不曾留心什么，可眼下再想，她却能由此肯定，子规绝对是清白无辜的。
而掌药百里被长公主收买，则是因为兰桂事败，长公主需要另一枚棋。
如果宋喜在合香赛前，便从藤枝口中确定，伙同兰桂的那名女史是百灵，那么她便能抢占先机，在子规被告发前，将真正的犯人推到皇上面前。
那时温昭尚未想放弃兰桂，也就尚未收买百里，那么诸多与子规相关的伪证，便也都尚不存在。
“百里说是子规安排南北杏作茶点，而兰桂则炮制了黄芪。”
宋喜拉藤枝进自己的屋子来，压低了声音，同她讲道。
藤枝点了点头。
“那又如何？”
“藤枝姐，你分明知道百里是在说谎。她诬告子规有谋害圣上之心，子规便是要死的啊！”
见藤枝竟神色如常，宋喜话里愈是焦急。
“可百里有确凿的证据。无论往来书信还是当值记录，都伪造得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藤枝凝眉，语气仍无什么波澜。
“姐姐难道就没有证据？不是说已经查出，南北杏是由百灵安排的么？”
“证据虽有，可难道百里手里的那些，便不是了？”
宋喜这厢甚急，藤枝却依然不紧不慢。
“两方对峙，我们未必便胜得过长公主。更何况以当前形势，皇上那边只能追查到兰桂身上，若再深究，线索却就断了。想拿住长公主的把柄，实在太难。”
“百灵便是她的把柄！我们推百灵出去，皇上定能治长公主的罪。”
宋喜再求藤枝，她却只是摇头。
“我们推百灵出去，而长公主推子规。子规那方有掌药百里作证，百里的动机是再不能忍受司药司里的下作勾当，不能眼睁睁看着司药与女史勾结。而我们呢？”
藤枝问宋喜，她打算怎样去说。
“我们……”
宋喜犹豫。
“我们没有拿得出手的借口……”
掌药百里揭发的，是身为她上级的兰桂。她是不为强权所迫，挺身而出，忠心护主的。
她效忠的是皇上。
宋喜与藤枝这边，要揭发一个女史，而藤枝背后的势力，又并非是皇上。
她们在这件事中，想要赢长公主，难如登天。
“那便在暗里去做？我们只要把证据递给皇上，皇上一定有法子惩办长公主的。”
“这宫里到处都藏着秘密，却也毫无隐密。你觉得什么是‘暗里’？只要把证据交给了皇上，我们便是公然与长公主为敌。”
藤枝看向宋喜，目光里有绝望的冷意。
“宋喜，你决定好与她相抗了么？”
在浣衣局时，芳嬷嬷曾经对宋喜说，孤勇不过是匹夫之勇。
宋喜清楚，自己没有可倚仗的势力。
她若单枪匹马，与长公主相抗……
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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