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苏培提出的方法很简单,议和。

  现实问题摆在那里,策妄阿拉布坦远在新疆,那边的疆土有多辽阔,又是戈壁又是沙漠,大清朝廷就是把兵力全部开过去,都不一定能碰到策妄阿拉布坦的兵。

  疆土寸步不让,这一点苏培要加以肯定。

  可是要打,怎么打,拿什么打?

  靠着一腔激情肯定是不行的,再打下去,朝廷大臣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

  康熙只是身体不好,他脑子可没有坏掉。打了三藩打噶尔丹,当年噶尔丹就与沙俄眉来眼去。

  如果在与策妄阿拉布坦的战事上被拖住,虎视眈眈的沙俄就该又穿越西伯利亚,跑过来生事了。

  数据摆在那里,这两年在战事上耗费的钱粮,看了具体明细,以及在大清全部赋税收入上的占比,康熙估计会晕死过去。

  反正青海西藏新疆一带,他们彼此的派系部落之间,不时互相拳打脚踢扯头花,不如先安抚,让他们自己去打。

  等到他们内耗得差不多了,大清国库充实起来,再一举拿下。

  至于派谁去议和呢?

  十四阿哥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他身份足够尊贵,谁让他在那边呆了几年,对当地的局势最为了解不过。

  一来一回,再加上互相掰扯讲价的时间,算起来至少得耗费一年以上。

  苏培仔细回忆了下,康熙好像快挂了,估计等不到十四阿哥凯旋归来。

  正事在前,酒是肯定先不喝了,胤禛与苏培从头到尾,仔细捋了一遍。

  然后他当即拍板,等到送十四出京之后,再喝庆功酒。

  胤禛比苏培清楚康熙的想法,与亲爹怎么沟通,他心里有数得很,拖着瘦弱的身体进了宫。                        

                            

  康熙病了,见到儿子也病怏怏的,知道他是因为中年丧子,对这个勤勤恳恳,在对青海战事上,毫不徇私的儿子就多了几分关心。

  胤禛提出议和的建议,加上拿出来的详尽数据,康熙想了许久,终是一声长叹,不得不捏着鼻子应了。

  于是,康熙再召议政大臣在南书房商议,这次不比上次,说句难听点的话,江山是康熙一家的江山。不管是新疆青海还是西藏,离京城实在是太远,对议政大臣们来说,完全是不痛不痒。

  看得到的东西才有震慑力,比如某地的赋税少了,户部没有银子,比起青海西藏王公进的一点贡,再收刮走一大堆赏赐,来得实际有用。

  不涉及到他们具体的利益,很快就君臣一心,定下了议和的基调。

  十四阿哥的行囊还没来得及打开,德妃的一片慈母心,一成都没发挥出来,他重新被敲锣打鼓送出了京城,直赴甘肃,取道张掖前去伊犁。

  德妃心疼得病倒了,胤禛前去请安,被她哭哭啼啼数落了一通,胤禛表面忧心德妃的病,心中却一片冷硬,施施然出了宫。

  苏培见胤禛送走十四阿哥后,整个人像是恢复了第二春,不免内心得意,面上却不显,深藏功与名。

  到了晚上该用饭的时辰,苏培在耳房里坐着打瞌睡,到点自发醒了过来,伸了个懒腰,准备起身前去厨房转悠。

  走到门口,徐阿水咚咚跑了来,打着千恭敬地说道:“苏爷爷,爷传您过去。”

  苏培暗自一惊,胤禛早就知道他的性格,不是有大事,不会在用饭的时辰来找他。

  难道康熙驾崩了?

  苏培心中一沉,拨开挡着门的徐阿水,飞快跑向了书房,睁着惊恐的眼睛看过去。                        

                            

  胤禛正起身,见到苏培的模样,被他吓了一跳,皱眉不悦地说道:“你做什么这般冒冒失失,难道你八辈子都没有用过饭?”

  苏培被骂得莫名其妙,眨巴着眼睛朝用屏风隔开的隔间一看,除了胤禛常用的案桌之外,旁边还摆了一张矮几,两张上面都摆满了酒菜。

  胤禛走到门旁的架子上,挽起袖子准备洗手,苏培忙走上去要伺候,胤禛拿开手,说道:“我自己来,你也洗洗。”

  苏培心里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胤禛的记性真好,是要与他喝庆功酒呢。

  洗什么洗啊!

  苏培觉得心里流的泪,可以拿来痛快地洗个澡了。

  上了年纪,他真不想喝什么酒,哪怕是前一晚喝多了些水,第二天早上起来照镜子,他恨不得将镜子都打碎。

  里面那个面孔浮肿,死气沉沉的丑八怪,他真的没有勇气承认是自己。

  再加上他的酒量与酒品,苏培很不想喝。不过跟在胤禛身边这么多年,十分清楚这个老板的脾气。

  胤禛是那种爱之深,恨之切之人,恨不得白是白,黑是黑,绝对不允许存在中间地带。

  要是苏培扭扭捏捏,说不定胤禛会白切黑,他就倒霉了。

  不过,苏培丑话先要说在前面,等胤禛洗完手,他上前接着洗,吭哧吭哧说道:“爷,奴才的酒量不大好。”

  胤禛挑眉,看了他一眼。

  苏培硬着头皮说道:“若是奴才酒后失德,冒犯到爷,还请爷不要怪罪。”

  胤禛似笑非笑说道:“你还有德啊?”

  这天聊不下去了。

  苏培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胤禛笑个不停,饶有兴致打量着他,说道:“坐吧,我不怪罪你。”                        

                            

  苏培被他看得心生警惕,好似他很期待着自己失德一样。

  不过,苏培极少见到胤禛喝酒,上次他喝到一半就谈起了正事,不知他的酒量深浅。

  说不定,他还不如自己呢。

  苏培略微放了心,走到胤禛的身边,提壶要替他倒酒,被他抬手拦住了:“我自己来,你去坐吧。”

  苏培坐了回去,打开酒壶后,就知道里面装着茅台,暗自安慰着自己,醉了的代价也很贵,他值了。

  提壶倒了一杯,双手捧起酒杯先敬胤禛:“爷,奴才恭贺爷心想事成,这杯酒,奴才敬您。”

  胤禛朝他举了举,然后仰头喝完了杯中酒。苏培看得眼角跳了跳,他本来只想小小抿一口的,敬酒不干是一重罪,胤禛干了,他不干,是另外一重罪。

  不能罪上加罪,苏培跟着干了一整杯。酒一下肚,一股热意上涌,连着五脏六腑都快起火,他赶紧舀了半碗鸡汤喝了两口,去中和酒的辣味。

  胤禛笑看着苏培,慢吞吞地替自己倒酒,说道:“这段时日,你辛苦了,多吃一些,厨房里准备的菜,估计都合你的口味。”

  这句话说得苏培被压下的酒,重新翻涌上来,差点冲破他的厚脸皮,让他的脸变红。

  厨房里苏培去多了,给胤禛备下的饭菜,都照着他的建议来,清淡荤素搭配得当。

  胤禛觉着好,便由着苏培安排了下去。久而久之,苏培吃什么,总会让胤禛尝一尝,到了最后,两人的口味相差无几。

  苏培见到胤禛倒酒,装模作样提起自己的酒壶走上前,恭敬地说道:“爷,让奴才来。”

  胤禛不客气拍在了苏培手上,哼了一声,说道:“你酒壶里的酒,别想往我这里倒。不差这么点酒,你酒壶里的没了,再重新上就是。”                        

                            

  苏培见小计谋没得逞,讪讪笑着退了下去。得,认命自己喝吧。

  这一场酒,胤禛估计是憋得太久,让他彻底痛快发泄一场也好。

  说起来,胤禛其实挺寂寞的,能敞开心扉说话的人,好似只有苏培这根独苗。

  胤禛身边不缺人,前呼后拥,光是谋士师爷之类的都一大堆。不过,他们大多数都做些文秘书写工作,真正能出主意的不多。

  再加上他们有所求,彼此之间的关系太过微妙,胤禛与他们,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至于胤禛阵营的官员,他就更不可能与他们推心置腹了。除了要演礼贤下士的大戏,哪怕是醉后之言,肯定是精选之后的话。

  苏培就不同了,他是奴才,是谋士,更是太监。

  太监是最重要的一点,权财色,对苏培来说,都用不上。

  他出不了仕,没有后人继承他的财产,没了根没了蛋,美色对他来说,能看不能用。

  苏培想清楚之后,更是想哭了,他委屈得很,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喝了好些闷酒下肚。

  胤禛静静看着苏培自斟自饮,看着看着,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苏培先前一先告罪,胤禛心里就大致有了数。果真,平时苏培那张总是挂着斯文笑容的脸,此时多了几分别的表情。

  前后不过几杯酒,他原本白皙的脸,好似更加苍白了几分。胤禛抬眉笑,原来他喝多了不上脸,除了眼眶有点红,简直跟无辜的白兔似的。

  胤禛很得意,这只无辜的白兔,只有他清楚有多凶残,十四在寒冬腊月,还在路上奔波呢。

  想了想,胤禛喝完了杯中酒,随口劝了几句:“你吃些菜,先别喝那么急。”                        

                            

  苏培脑子还算清醒,行为却不大受他控制,努力晃了晃脑袋,说道:“奴才多谢爷关心,奴才没事。”

  胤禛想起这些年苏培的功劳与付出,心中到底一软,倒酒陪着他喝了几杯。

  苏培潜意识里告诉自己不要再喝,手却不断举起来,一杯杯喝完,清醒已经放弃了他,跑到了九天云外。

  听到胤禛说到什么这一场酒喝了,就要振奋起精神做事,前面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需得谨慎又谨慎。

  苏培立刻豪气冲云天,大着舌头说道:“怕个逑,怕个逑......”

  胤禛被苏培唬了一跳,看到他摇摇摆摆站立不稳的滑稽样,忍不住笑了出来,朝他摆摆手,说道:“你快坐下,别摔了。”

  真的怕个逑,这是苏培深深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想法,他卑躬屈膝太久,奋斗一场,到头来却一无所有。

  旁边高几上摆着白玉细颈瓶,苏培定睛看着,摇摇摆摆走上前抱了起来。

  胤禛也没阻拦,只莫名其妙看着他。

  苏培把瓶子拿得远了些,眯缝着眼睛打量:这个看上去,怎么那么像可不描述的某处呢?

  不可言说之痛,随着酒意汹涌袭来。

  苏培来回上下抚摸着瓶身,脸贴上去,冰冰凉凉的好舒服,他眼尾愈加猩红,泪湿了眼眶。

  不停地,反复荒腔走板哼唧:“擦干心中的血和泪很,留住我们的根......”

  胤禛斜倚在椅子上,起初看得乐不可支,一只手握着酒杯,另一只手的手指,随着苏培的节奏,轻轻点着膝盖,不时提醒一声:“喝多了啊,别喝了。”

  听着听着,觉着苏培不大对劲,放下酒杯,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走上前背着手,斜着头仔细一瞧,看清苏培湿漉漉的眼睛,心里一咯噔。                        

                            

  以前看到他哭,胤禛还记得是他挨打的时候,那次是真哭。后来的哭,都是他在坑人,或者装。

  凶残的白兔,这次居然真哭了。

  再仔细听了一下,听清苏培在念什么根不根,胤禛愕然片刻,待明白过来,一时之间,心情十分复杂。

  咳了咳,清清嗓子,胤禛觉着很为难。这件事吧,作为男人,他真不知道怎么开口相劝。

  心里默默想,明儿个差人,去把苏培净身时,留下的命根子替他拿回来,他拿到手中,兴许能稍微解开些心结,下辈子做个完整的人。

  旋即,胤禛又想到,苏培不缺钱,肯定早就把宝贝赎回来了。

  左思右想之后,胤禛轻轻拍了拍苏培的背,语重心长劝说他:“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现在这样就挺好,脑瓜子聪明,还不会长胡须,白白净净显年轻......”

  苏培并没有被安慰到,哭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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