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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迫至此


  江晚对江猛坦白,她要回兰溪江氏了。

  江猛闻言,自然是不肯的。

  江晚说了许多,例如石氏的病症,弟弟的学业,妹妹的亲事,还有家中近况的窘迫。江猛却是意料中的不肯松口,直到江晚在他面前跪下,江猛方有了一丝慌乱与松动。

  他忙扶起江晚,道:“你说的道理都不错,可爹从没想到要拿你去换。”

  江晚眼眶满是泪水,她当然知道爹不可能把她交出去,和兰溪江氏去做这笔交易。

  江猛追问江晚:“是谁和你说了什么?你向来是不屑江氏的,怎么会想要回去。”

  江晚唤了一声爹,眼泪夺眶而出,道:“我们敌不过兰溪江氏的。”

  江猛不明所以,“是你三叔说了什么吗?”

  江晚摇头,道:“三叔……他已经帮我们隐瞒兰溪江氏许久了。”

  江猛略一思忖,沉声道:“你是见过江氏的其他人了?是不是见过了江淮燕?”

  江晚一愣,抿紧了嘴唇。

  江猛愁眉不展,口中却叹道:“竟真的是他!他是族兄和清河郡主的儿子,也不愧是谵王府的后裔。”

  江晚只知养父口中的族兄是江宽茹,却不知清河郡主与谵王府是何人。

  江猛对江晚道:“江晚,你不用害怕,这个家永远有你的位置。你也无需再去见江淮燕,只要爹在一日,我就不会让你步你生母的后尘。”

  江猛自然小觑江淮燕,因他再有心机与手段,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

  江晚却深谙江淮燕在近来发生的事情上推波助澜,遂对江猛坦白道:“爹,您记得木兰村发生的事情吗?”

  江猛望着女儿了然的神色,迟疑地问:“难道,此事和江淮燕有关?”

  江晚点了点头,复述道:“他说过,’世家很大,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我去做,而我只需顺水推舟,木兰村一夜之间就可以荡然无存。人命,亦是如此’。”

  江猛陷入久久的震惊之中,难以置信江宽茹之子,能有这般运筹帷幄之能,却又有目空一切草菅人命之心。

  江猛自有主见与骨气,他决不答应江晚,便在次日私下去客栈找了江擢蓉帮忙,他要见江淮燕一面。

  彼时的江擢蓉一脸茫然,他竟不知自己的子侄也来到了明山县。

  可江擢蓉身边的常随却上前道,江淮燕已经在县外的寺庙歇了有段时日了。

  听完,江擢蓉满脸诧异,这名常随是已跟了他十余年的人。

  常随神情自若,随即请两位老爷一同乘马车,到了县外的寺庙。

  待从县外回来,天已经漆黑,两位老爷分别回了客栈与石苑,一个茫然失措,一个沉默不语,他们和江淮燕究竟谈论了什么不得而知。

  漫漫长夜,江猛和石氏彻夜未眠地在房中谈了许久,这也算是他们夫妻久违的一次谈话。

  从江晚还在襁褓中到如今亭亭玉立的点滴,十三年来恍若如梦,最后夫妻二人抱头痛哭,江晚归江氏这桩事竟是定下了。

  接下来的三日,石氏不再犯病,收敛了久卧病榻的凄苦哀容,收拾得干净爽利,每日亲自下厨为一家子张罗饭菜。

  江潮几个小的欣喜不已,只当娘的病终于好了。

  一家人在饭桌上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江晚笑吟吟地看着一幕,江猛与石氏尽可能不去看长女。

  第三日的午饭后,江晚领着几个弟妹到后院玩闹去了。

  江淑跟着石氏,一言不发地在一旁收拾碗筷,心底自有复杂与感慨。

  石氏怎看不出江淑的心事,四下无人时,冷冷对她说:“今后你就是家中的长女了,该接过你从前没担过的担子了。”

  江淑闻言,先是惊讶,然后是惊慌,忙问:“娘,你怎么这样说?大姐姐呢?”

  石氏仰面,心疼不已道:“她自有她的去处了。”

  江淑紧张地抓紧石氏的手腕,惊慌失措地问:“大姐姐要去哪里?为何要她走?”

  石氏长叹道:“淑儿,你不是不知你姐姐的真实身世。天下文臣出兰溪的兰溪江氏,俞明惊韬略的兰溪才子。娘是什么人,我……不能再拖累她了。”

  在得知江晚的真实身世之后,江淑的心态确实变了,从之前的亲善与信赖,逐渐变成了嫉妒与不甘。明明她才是家中长女,十三年来却是江晚替代她长女的位置,江晚得到了父母的关注重视,以及弟妹的尊崇依赖。可她呢?只是永远落在人后,做个毫不起眼的女儿。

  可纵然有诸多的抱怨与不平,江淑从来没有想过,要江晚走,要她离开家。

  十三年来的身份改变了,难道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不是的,没有!

  江淑放下手中的杂物,转身往后院跑去。

  *

  江晚面朝一棵香樟树,手托在树上,眼睛合起,后背对着整个后院花园,口中数着数:“……三、二、一。藏好了吗?我来找你们了!”

  江晚笑意嫣然地转过身来,却不料见到一个风尘仆仆的人的身影。

  她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盛晟当下站在此处,确实是赶了很长时间的路,收到石氏的信之后,他推下了所有商号的事情,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明山县。

  江晚不知是什么原因,在盛晟面前,隐隐觉得畏惧,不是敬畏的那种,而是自己做下了亏心事的那种。

  盛晟眉头蹙着,满脸严肃地看着江晚,目光当真是在责备她般。

  江晚硬着头唤了一声:“舅舅。”

  盛晟确实一喝:“谁让你唤的舅舅!”

  江晚肃然起敬:“见过二爷。”

  盛晟神色古怪,似是纠结了一阵,才缓了缓语气:“是你说要回兰溪江氏的……”

  “舅舅怎么知道的?”江晚下意识道。

  盛晟目光一凛,江晚立刻改口:“二爷,怎么知道?”

  盛晟心中沉重:“你先告诉我,为何是你主动要回江氏?你可知江氏是如何对你生母?又是如何对你的?”

  怎么会不知道?她是被江老夫人下令丢弃出府的,她的生母多半也是生下她后被迫死的……

  盛晟见江晚流露出的黯然神伤,自不愿再责备下去,劝道:“凡事有你父母,还有我,如何轮到你去牺牲。”

  “舅舅……”江晚抬起眼眸,伤感而坚毅,道:“我不想再由别人护在身后,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盛晟亦是执着,道:“若我拼尽所有,仍由你回去江氏,我绝对不起你的生母……”

  “不用了……”江晚摇头道:“我爹娘为了我已经抛家舍业,我不想别人再为我拼尽所有了。”

  盛晟徒然一阵苦笑:“你不信我……”

  “我信你。”江晚平静道:“可是,是我想护住一个人,想护住我的爹娘和弟妹们。”

  “你想护住谁?”盛晟疑惑地问:“那人和你爹娘与弟妹一样重要?”

  江晚默了一下,微微颔首。

  盛晟不解道:“你才多大?你想护住那个人又是谁?”

  江晚为难道:“你不认识他的。”

  盛晟涌起不耐,生气道:“那我总得知,他是何人,何德何能禁得起你牺牲。”

  江晚心绪难过,不禁道:“我只能说我相信他,相信得太晚了。他从前吃了许多的苦,好不容易才能过上平静的日子,我不忍心叫他再因我而受苦。”

  盛晟气甚,心中亦有难填的遗憾,隐忍道:“从前,是我不能好好照顾你,可我不会看着你回去江氏。”

  江晚蓦然道:“舅舅,你已经照顾我很多了。”

  盛晟被这一声舅舅一窒,郑重道:“我说过我不是你的舅舅,我是盛晟!”

  “盛晟……”

  石氏站在不远处的游廊,身侧领着一面惘然的江淑。

  石氏这边叫来了盛晟,是想他来想办法的,却不是叫他来责难江晚的。

  盛晟前来更是为了留住江晚,却没有想到石氏竟会低头妥协了。

  “我已经亏欠江晚太多了。这三日,我收拾起江晚往日用的东西,才发现她从小到大用的东西,竟装不满半口箱子。这些年来,江晚就没过过半点好日子,说是我照顾她,不如说是她照顾着我这个家。她那些个弟妹,哪个不是她带大的。家中缺什么,都由她去林子打猎贴补回来的。”

  “小姐从前拈花作诗,素手纤纤,调素琴,阅金经,过得是何等惬意舒适。你见过江晚的手吗?打猎磨的茧,手掌的皮都是糙的,冬天的时候还冻得裂口子。她也爱读书,却从不在我面前抱怨,回想起来,我连她几时学会写字的都忘了。”

  “她是乐绝石绰之女,也是江宽茹之女,没有理由让她留在我身边,变成一个毫无见地的愚蠢村妇……”

  “答应她回江氏,我知道我对不起小姐,可我不能再连累江晚了……”

  盛晟自然知道江晚生长在乡野,过得粗糙而贫苦。他亦是艰难地花了一十三年的时间,才做稳了盛家商号的盛二爷。他想过竭尽可能地弥补江晚,却没有想到会来不及。

  到了第四日的清晨,江擢蓉派了人过来接江晚。石氏已经哭成一个泪人,江猛也不愿亲自送养大的女儿出门,夫妻两人同时求盛晟相送女儿。

  江淑对着长姐的离去一面茫然,江潮则是隐忍持重地和长姐承诺,今后必会担起家中的重任,不叫她失望。

  江洋嚎啕大哭,江汝不明所以跟着哭。两个孩子都没出门,就叫江猛给拉了回去。

  江晚在院中,朝着双亲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随即带着青果儿,转身出了门。

  出了石苑的门后,江擢蓉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他对盛晟很是客气,因他妻子罗氏娘家就和申城盛家做着生意,他们曾经也在商号中见过,知道对方是谁。

  “有劳,盛二爷了。”江擢蓉朝盛晟拱了拱手。

  “无妨。”盛晟回了礼。

  盛晟忽然发现,自己能在这个场合中这般随意自如,因他在兰溪江氏眼中,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谁人知道,他多年来的满腔赤诚竟成了一厢情愿的报恩之举,是何等可叹和可笑。

  在此事上,他于江晚只是个分外照顾她的长辈。

  一个担了虚名的长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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