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诛心术

　　　　十几日后，江淮地处南面，比起北方的秋天晚些时日才转凉。这时，江擢蓉又来了。

　　这次带了好几车礼物，从衣裳鞋袜，布匹被褥，兼着许多摆设物件，抬进石苑慢慢堆了一个正院。

　　江猛自然不肯收，插着腰在院中问江擢蓉是在干什么。

　　江擢蓉从一口箱中掏出一件瓷枕，递给江猛看，江猛一见，神情大变，小心翼翼地接过瓷枕，颇为激动地贴在心头。

　　原来，江擢蓉送来的都是江猛旧时家中的物件，一别多年，本以为家中但凡只求的物件不是给混账的嫡兄变卖了，就是被贪婪的族人瓜分了，没想到连江猛生母用过的瓷枕还能寻得回来。江擢蓉送的这些礼不仅仅是费心，更是费了老大的力气。

　　江擢蓉一路过来风尘仆仆，江猛破天荒地带他出去吃酒。至于银钱，喝醉了的哥俩都没闹清楚究竟是谁出的。

　　这让石氏坐立难安，唯恐丈夫喝醉真叫人把江晚夺走了。她一夜未合眼，守在前院，待到天明听见丈夫回来了，才松了口气。

　　江猛对江擢蓉态度好转，江家几个孩子自然也不会对这位好脾气的本家三叔有什么成见，慢慢也改口叫江擢蓉三叔。

　　江晚则是冷冷的，她也叫江擢蓉三叔，却没有其他孩子叫的亲热。

　　江擢蓉知道，江晚的心结是不可能解开的，可不管是什么原因，她以后是在明山继续住下去，还是和他一道回兰溪府。他都有义务照顾好大哥的亲女儿。

　　石氏很是硬气，江擢蓉送来的东西她一样都不许进她的屋，为此事，她与江猛还破天荒地争吵过一番。

　　江猛不解，这些礼物中本有一些就是他生母的遗物，怎么就不能留。况且，江擢蓉费尽心思送来这些，对江晚之事也是只字未提。

　　石氏指责丈夫是被小恩小惠冲昏了头，这礼手下了，人情也就欠下了。

　　江猛对天赌誓，绝不会因为任何事，同意江擢蓉带走江晚。

　　石氏怎么肯信，江猛与江擢蓉本来都是姓江的。

　　又过了几日，江擢蓉命人带来了两名丫鬟，都是十二三的年纪，说是赠给家中使唤的。

　　江猛很是为难，他的妻子因为上次的事情已经闹过一回了，如今再把人收下，更会因此家宅不宁。

　　丫鬟却和江猛求情：“老爷不收下我们，我们就得去勾栏瓦舍了。”

　　江猛无奈，自去请石氏出来见人。石氏看了眼前两个模样出挑的丫鬟，笑了片刻，道：“送去勾栏瓦舍确也不亏。”

　　此话一出，两个丫鬟顿时白了脸。

　　江猛做不了将人送入火坑的主儿，刚想劝几句，石氏冷冷地飘来一句带刺的话：“原来是老爷瞧不起勾栏瓦舍里出来的人。”

　　石氏原来是石绰的丫鬟，可不是在青楼待过几年么。

　　这话说得尖锐又刺耳，像活活的一只手使劲在人脸上刮过去般。江猛心绪惊彻，这些年来他几时轻贱过她，她作甚轻贱自己！

　　气得江猛当即掀了桌儿，将人全都轰了出去。

　　江晚在自己的院中听见了父母的争执，怔怔地看着油灯中摇晃的微弱火苗出神，青果儿从外面走进来，对江晚道：“大小姐，要不去劝劝吧。”

　　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去劝又有什么意义。

　　江晚冷冷道：“由他们去吧。”

　　青果儿见江晚那一脸黯然，知她心底难过，将屋内的门窗都关紧来，隔绝掉外面的争吵声。

　　此后，江擢蓉不敢上门来了，江猛却更愿意去和江擢蓉下榻的客栈喝酒。从开始的酩酊大醉，到后来的彻夜不归。

　　一天清晨，江晚起身去看石氏。

　　隔着后院的一面墙，她走在墙外的游廊，墙的那一侧传来了江淑抽泣的声音。

　　“……娘昨夜和爹吵架了，我从来没见过娘这样和爹说话。爹也难过，一个人躲了出去，娘还在屋里骂。潮儿，这个家是怎么了……”

　　江潮低声道：“二姐姐，你不也听见了吗？”

　　“是因为大姐姐。爹不是说了吗？那些一部分是奶奶的遗物，娘一向温柔体贴，怎么会变这样！”

　　江潮有些萎靡道：“二姐姐，快别说了，这又不是大姐姐的错。是江家……”

　　“兰溪江氏本来就是我们的本家，江三叔将奶奶的遗物给爹，又有什么不对！现在，娘变了，家也变了。我们都过的叫什么日子？从前在木兰村，娘和我还能去作坊织布刺绣，如今和靠着人施舍度日一般……”

　　江淑悲从中来，抱着江潮大哭起来。

　　江淑的哭声一阵阵化成无形的利刃，刺入江晚的胸膛内。那是江淑吗？是和自己一同长大，温顺柔善，处处替人着想的江淑吗？从前，江淑只比自己小一岁，却事事想在自己前头，江晚有时候觉得，自己看事儿有时未必比江淑看得周全。

　　如今，她果真将家里乱成一团麻的是非，看得深切。

　　说到底，可不是因为自己么？父母反目，家中困顿，前程茫然，一家人聚在这明山县，还不如当初住在乡下的木兰村。事已至此，她的身世如同一把钝刀，只因切不开这十三年来的亲情，却将江家一家人都磋磨得面目全非。

　　夜里，青果儿帮江晚梳头，将江擢蓉送给江家下人作见面礼的小银镯子亮了出来。江晚终是忍不住骂道：“有必要这样出手阔绰，不正是打我家的脸面吗？”

　　青果儿给吓了一跳，忙道歉：“小姐，是我错了。”

　　江晚心底久绷着的一根弦断了，抱着双臂缩在一处，哭个不停。

　　青果儿从未见过这样的江晚，她的大小姐，一向勇敢果决，像个男孩子，怎么会忽然伤心无助成这个样子。

　　“大小姐，你怎么了？”青果儿蹲下身来，关切地询问道。

　　江晚将脸埋弯曲的胳膊里，撕心裂肺地哭泣。青果儿将手上的镯子收了起来，对江晚歉意道：“小姐是我错了，您别哭了。”

　　江晚心底自有酸苦无数，这家里的突如其来的礼，如何不是江氏下一步的棋路。江淮燕的威逼，江擢蓉的软诱，这叔侄俩一张一合，将他家的人悉数放在棋局里耍。从前她以为一家团圆，她便什么都不怕。可父母、弟妹、彭彦……这些都是把柄，牢牢掌握在江淮燕的手中。

　　如今，却是因为她，被连累得家不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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