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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


半个落日坠进海里,将水天交汇处点燃,一把火从海平线燃烧起来,云霞被晕染成绚丽多彩的橘红、橙红、金色,霞光与波光粼粼的水面缠绵,交织成一幅缤纷万状、色彩奇艳的画卷。

        海浪一波接着一波,依依不舍的冲击着礁石与沙滩,溅起的浪花染上云霞,像层层定染的真丝纱细细堆叠成的女子裙摆,芳华一刹,转瞬即逝。

        岸上渔户似是早习惯这样的景致,借着残留天光忙手上未完的活,舍不得抬头看一眼,只有些半大孩童成群结队的打闹。直到金乌沉没,霞光收敛,夜幕四合,家家户户点起灯火,呼儿唤女叫吃饭,小孩子们才依依不舍的告别了玩伴。

        “海生,磨蹭什么,赶紧回来,饭都要凉了。”布衣荆钗的妇人腰间系着围裙,怀中抱着个一岁大小的小女孩,长年劳作让她脸上布满细纹,在这冬日冷风中更为明显,她扯着嗓子不耐烦的催促着年长的儿子。

        “来了,娘。”海生是村子里的孩子王,皮实又聪明,村里男人们商量等今年开渔海生也能上船了,别看他娘骂的凶,心里可宝贝自家儿子了。

        “我来抱妹妹。”海生接过他娘怀里的小妹妹,笑眯眯的逗她,说等妹妹长大要带着妹妹玩,谁也不能欺负她。海生娘正在盛面条,闻言腾出一只手揉揉儿子的头。

        当家的男人放下手中捕鱼网的活,一家四口在昏暗的油灯下有说有笑的吃完饭。海生娘招呼他爹照看两个孩子,自己去刷碗。

        “怎么还点着灯没睡,海生,别缠着你爹讲故事了。”

        海生娘一进屋,就报过女儿来哄,自顾自吹灭油灯,贫户惜灯油。

        海风敲打着窗户,黑忽忽的屋子里一家四口挤在炕上倒也没觉得多冷,适应了黑暗,渐渐还能看到月亮。

        “爹,海上真的有神仙吗?”海生小声问道。

        “怎么没有,咱们出海不都得拜海神,村里老人传说他曾祖父出海的时候遇上暴雨翻船,他们都不知被冲到了哪里了,天上飞下几个站在剑上的神仙救了他们,送上就近的渔船,肯定是海神派来的。”

        “爹,你再给我讲一遍这个故事吧……”海生揉着困顿的眼睛,舍不得睡。

        “好,从前……”男人轻拍着儿子,海生娘回头嗔了他一眼,这故事,从他俩相好讲给她听,再到哄儿子,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爹,我今天看到海上有条船,可漂亮了……”

        海生爹娘不禁笑出声,这孩子想上船出海想疯了吧,还没开渔海上哪来的船,一看就是在说梦话,见两个孩子入睡,大人掖掖被角,也安心睡了。

        海生做梦了,梦里他驾着那条漂亮的船,打了好多好多鱼回来,爹娘笑出了花,村里人也一个劲的夸他有出息,沉睡中的孩子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夜晚的大海一片漆黑,天边高悬的圆月洒下清冷的光,被水波拉的很长很长,好似少年的愁绪,恐惧、彷徨、迷茫……在寂静漆黑的夜晚放大,随波飘荡,不知深浅,没有方向。

        武英抱膝坐在船头,望着那轮月亮,不知不觉眼泪浸满眼眶。

        他没有父母了,外祖也死了,方氏一族隐姓埋名藏身市井乡野,自己对他们来说就是个烫手山芋,是甩不掉的大麻烦,他其实也不过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思量之下归元宗是他当下唯一的去处了,武英想了很久,从袖中掏出玉玺,传闻新君受天命眷顾已找到传国玉玺登基了,他手上这块已与顽石无异。思及此,武英再无留恋的将它抛出,“咕咚”一声水面只溅起一朵水花,就渐渐恢复平静。

        “能舍,这孩子尚可教。”穆南霜见此,难得一赞。

        北冥不答,确定武英没有寻死之心后,就提剑进了船舱。

        舱内有几颗夜明珠照明,船行海上,看似与寻常船只无异,实则有结界护持,不受天气风浪影响,很是平稳舒适。

        海风遥遥吹起波浪,有水珠从窗棂溅入,细看来却又不是水珠。它们悬浮在空气里,围着夜明珠嬉戏打闹,有的五颜六色奇形怪状,有的颜色单一规规矩矩……

        一踏入船舱,北冥与穆南霜就被眼前景象弄得一怔,小水珠们也像是被他们俩吓着了,三五成群像捉迷藏的孩童一般躲在了希微身后,几个胆小的当场炸开,在空气中留下几个光怪陆离的画面。

        希微似是安抚一般,手中散发出柔和的光亮,一点点逗着哄着他们出来。

        “这是……什么。”有个小花摸样的小水珠蹭了蹭穆南霜的脸,围着她转,南霜好奇的拿手戳了戳,它一下就破了,味道甜甜的,南霜看到个漂亮的小姑娘穿着新衣服,绑着新头花,在花丛里转圈圈,那一瞬,她仿佛又感受到孩童时一颗糖就能满足的无忧无虑的快乐。

        “梦珠,是岸上凡人的梦,还没有被魇兽吞掉就被吹到海里,估计是被夜明珠吸引过来的。”希微望着不知所措的两人笑言道,“蹭着你的是个小姑娘的梦珠,她觉得你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姐姐了,南霜你今晚可以做个好梦了。北冥你躲什么?”

        北冥略微有些不适应的躲开也想靠近他的梦珠,冷冷道:“我又不做梦。”

        其实这话没错,北冥出生至今做梦的夜晚屈指可数,寥寥无几。

        只是这话一出,他不知为何对着希微莫名就有些心虚。

        居然有孩子看到了他们的船,希微一颗颗逗着那些小梦珠。听得北冥言,她吹散了几颗,光尘落在北冥身上,他避无可避,只听她笑道:“但做个美梦也无妨啊。”

        剩下的梦珠随着时间流逝渐渐也显出困顿模样,逸散成光尘,小孩子的五颜六色,在空中流转,大人的却逐渐暗淡成尘埃,亦如成年后不可与外人道的心酸。

        绚丽的光尘落在船头少年身上消失不见,夜已深,武英起身慢慢回了自己的房间,希望他今晚能做个孩子的梦吧。

        “姑娘,您拿把伞走吧。”有人冒着细雨来给她送伞。

        湿漉漉的白墙青瓦,乌篷船从窗下摇桨而过,水波悠悠荡开,划过半圆的青石拱桥,湿滑的青苔与随处可见的野草花,船上有女子怀抱琵琶,吴侬软语,轻歌曼妙。

        女子站在桥上,一身青衣,乌发垂腰,怀里油纸抱着刚买的书,头上一根银簪,垂着两只银质铃兰,在风中缠绕,轻响。来人一袭月白直裾,细雨湿了鬓角,一双乌眸如水洗般干净真诚,将手中伞递给她。

        “多谢。”穆南霜伸手接过伞,周围一切都生动鲜活起来,但她又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她知自己入了梦,这又好似不是她的梦。

        她与母亲在这处江南小镇定居了,小小的院子,日子过的充实又安心。晴时,外祖母就在摇椅上晒太阳,身后的桂花树郁郁葱葱,母亲在打理花草,谷青就在檐下做绣活贴补家用,雨日,就看游鱼浮萍,听雨打屋檐,一锅热气腾腾的粥,几道小菜,就能聊以度日。

        送伞的青年常常登门帮忙,却不敢过多打扰,是小镇上的教书先生,很得敬重。他还开了间小小的书铺,南霜常与他借书,两人聊书,聊天南海北,聊志异故事,志同道合。

        故而母亲问时,她笑笑默认了。

        鞭炮声声,门外连连催妆,外祖母与母亲替她披上红盖头,他许诺护她一世平安,护她自由自在,他会一辈子照顾她。她做了孩童们的师娘,一日三餐,日子流水一样过,与她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无非是身边多了个替她撑伞的人。

        后来,小院里多了孩童的欢笑,摇椅上没了外祖母慈爱的注视;后来,孩童长成少年少女,母亲也陪外祖母去了;后来,孩子渐渐长大,他陪着走遍她向往的河山;后来,他们又回了小院,膝下亦有孩童承欢。

        最后,在纷纷扬扬的桂花雨中,穆南霜走在了他前面,他抱着双鬓花白,满面尘霜的她,了无遗憾的随她而去。

        “别怕,你慢些走,等等我。”

        她知道她是入梦了,不是她的梦,是穆南霜入了赵寄文的梦,可小院暖阳里,她望着母亲和外祖母的身影舍不得醒。

        彼时江南烟雨中匆匆一面,她不曾接他的伞,不曾在江南定居,更不曾认出他。

        南霜醒时,脸上有泪。

        千万里外,小桥流水,白墙青瓦,江南院落。霜雪催折,草木凋零,桂树常青。

        有人自梦里醒来,他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想起了许多,梦里有他可望而不及的圆满一生,他已经很累了,只想长眠在这个美梦中。

        烟雨中惊鸿一瞥,是上天垂怜,让赵寄文与穆南霜作别。

        次日,有人发现镇上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过世了,先生无妻无子,弟子都来为其料理后事,小院缟素,霜雪天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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