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宫
冥冥甲子雨，已度立春时。
古老斑驳的朱红宫墙，曲折回转的沉木回廊，随处可见的杨柳山石，在烟雾般的春雨中，更显婉转曲折，平添几分朦胧之感。
“世子，这边请。”
引路的宫女为许攸撑伞，二人步履缓缓，一路无言。
她小时候便觉得，皇宫太大了，如今故地重游，也还是这般觉得。
“世子当心，莫要受寒。”
许攸这才把手从伞外移进来，她不过是一时兴起，掬了一捧雨水，鼻尖凑近闻了闻：“这雨用来烹茶正好。”
“是啊，等雨停了，定然是风和日暖。”引路人面色也稍稍欣喜了些。
许攸微微一笑，随她走进一处偏院。
院子有些旧了，而且很是简陋，院中铺的是青石板，不像是皇宫里应该有的地方，不过设计很别致，像江南水乡的寻常人家的院落，。许攸去过的地方，印象最深的有两处，皇帝寝宫和望月楼，用料皆是价值不菲，雕梁画栋间尽显奢靡。不过此间构思灵巧，地方虽然不大，进来却给人曲径通幽之感。
宫女停在门外，许攸了然，自己接过伞进去。
原本是要直接进主间的，却见院中垂柳下立着一个人。雨下得不大，树下都是干的，在四周被打湿的深青色石板中格外不同。
身影有些熟悉，许攸撑伞去见。
那人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看见烟雾般的雨中闯进来一个青色身影，她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收了伞，略有些疑惑地问：“令仪大人？”
还以为她早就走了。
“当日见你穿得灰扑扑的，今日还算整洁大方。”徐令仪轻拨开二人间的几缕柳枝“居然还认真束了发，真不容易。”
“你今日来，其实是要进献遗诏的吧？我还没有见过，来凑热闹瞧一眼。”
令仪大人真是，说话不怎么注重场合。
“大人素日说话直爽，但毕竟是在宫中，还是谨慎些好。”她出言提醒。
语音未落，眼前多了一截缀有彩花的柳枝。
“你刚入京，春幡雪柳[1]，定然都收不到，也无人可赠。”话刻薄了些，但事实如此。
“好吧，多谢令仪大人。”她双手接过柳枝，算是承了这个情。
“这里偏僻，况且雨中没有人听得到，你快说是与不是！”原本是要去听曲的，但她实在好奇，虽然说今日过后这份遗诏会朝野皆知，但她想看看先帝亲笔。
“说不准，万一你身后的柳树上就藏着人呢？”
“怎么可，”能字还没有说出口，一块东西从天上掉了下来，空气瞬间安静，只有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解释一下？”许攸捡起来一看，上面刻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周字。
“陛下，不是让您在殿内等着，怎么出来了？”然后树上传来悉窣的声响。“需要臣接您下来吗？”徐令仪无奈道。
“不，不用！”身后窜出来一个人“我自己可以！”
当朝的皇帝，是个年仅十七的少年，不及许攸肩膀。
十七，是个很尴尬的年纪。
“参见陛下，”许攸正要下跪行礼，被小皇帝拦住了。“阿姊，你这是干什么，此行下山，可有给我带礼物？”
小时候，许攸是着一群孩子里面最大的，又算是他们长辈，不过被只小她几岁的孩子叫表姑她实在受不了，于是他们都唤许攸一声阿姊。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小皇帝虽不老成，至少也应该更稳重了，没想到还是小孩子。
“还是只想着礼物？没有别的话要问我？”许攸摇头，从袖带中抽出一卷黄纸，递给他：“礼物没有，但是有一道旨意。”
小皇帝接过展开，先是惊讶而后转为欣喜最后是疑惑：“阿姊你这是？”
“我此次来，就是为了把它交给你。我保存了这些年，从未私自看过。”
“现在物归原主，我就放心了，也不要别的赏赐，只要故宅。”
小皇帝有些意外：“你现在就交给我？你可知，算了，但你不留下来帮我吗？”他一直都知道，父皇去世前最后一个见的是许攸，她身上极有可能会有传闻中的遗诏。许攸不在上京时，都有那么多人惦记着，如今回来，这道若有若无的遗诏是她最大的依仗，之前周元就对他说了，无论如何都要第一个见到许攸。
“她同陛下有儿时交情，且应当是先帝留下来的助力，您只需维持少时的情谊，将您的难处都告知她，世子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这是他舅舅的原话。
所以一见面就唤阿姊，还像小时候那样讨要礼物。
看完遗诏的内容，他有些后悔。
许攸是良师，亦对他有恩。她从未对自己隐瞒什么，回来就直接把那封关乎她性命的遗诏交给他了。这么多年过去，许攸也没有变。
“你这是？”许攸看着被塞回来那纸遗诏，不解。
“你帮我收好吧，这宫里没有让我放心的地方。”小皇帝继续劝她“你看朕这么信任你，就留下来帮朕。”
许攸还是轻微摇头：“陛下，您以为我这些年是去做什么？真是像他们传的那般拜师学艺，好回来为我父亲报仇？我是去治病的。”
小皇帝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一如小时候讨要玩具的表情。
“陛下别这样看着我，”许攸叹气“我知道你很不容易，朝堂上全靠几位老臣撑着，如今还少了一个。”
“可我真的累了，多年前，我没能保住我父亲，如今又要我去朝堂上周旋，的确是有心无力。”
她神态诚挚，似乎句句真心。
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越是说谎，面上越是真诚，自小就会演戏，骗过了不少学院的先生。
许攸在太学时，深受夫子们的喜爱，不仅仅是勤奋课业优秀，还有就算要比其他千金少爷们要听话，而且谦逊守礼，故而对着她父亲和她兄长都是夸赞她的话，一些小事情上，大人们都盲目相信她。
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会骗人。
事实上，有些时候，她能一本正经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这个技能让她和一群皇子公主们逃过了多次责罚。
周密就是其中一个。
“是什么病？”
嗯？许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有什么病？”
乍一听有点像在骂人，不过经过多天相处，她已经习惯令仪大人的说话方式了。
“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很难治愈的。”
雨停了，许攸觉得时间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阿姊怎么说都是皇室血脉，同我是血亲，不能在外面将就！”总之人现在还不能走。
“原来陛下没有打算放我出宫啊。”许攸了然，随着刚引路的宫人离开。走前还略有深意地看了徐令仪一眼。
想来这位两边不沾的徐大人，是陛下嫡系。
如此，倒也说得通。
“本是想抛出个官职试探，看她是否答应，再探一探她的立场。可谁想到她一来就直接把遗诏给我，又直言并无入朝之意，到是堵了我的话，让朕有些不好做。”小皇帝见她走远，便和徐令仪进了内殿，“不过，她对朝中局势并不清楚，跟那几个老家伙没什么联系，也是，毕竟她父亲当年，那几个老家伙也没有少出力。”说完又回到未下完的棋局，落下一子。
“倒未见得，兴许是在诓我们。”徐令仪手执黑子，犹豫片刻“先观察一段时间吧。”
“的确，”周密点头“毕竟当年那么多人都被她骗过了，父皇驾崩那日，殿外那么多禁军和大臣，又有母后贵妃紧逼，都想从她身上搜出点什么东西，她不过刚及笄的女孩，硬是顶着天大的压力，安全从皇宫离开了。”小皇帝感叹“若是换了别家的姑娘，指不定吓成什么样子，难怪太傅曾夸她有治世之能，如此胆魄，实在难以企及。”
“的确果敢睿智。”今日她也应当猜到自己的立场了。
“陛下，先帝的那份遗诏，”
“哦，宋典签来了，你们不叙叙旧？”
“不了，臣尚有公务，先行告退。”
也罢，既然还了回去，说明现下不是遗诏出现的最好时机，她也不便再问。
“行吧行吧，你们都不待见知声，只有朕喜欢他。”
“这局留着，改日再下。”小皇帝放下手中棋子，向门外走去，“你找时间再替朕问问。”
“这位姑姑，方才我见一人腰间有剑，如今出入皇宫可以带利器了？”早知道这样，她就把袖箭带来了，只偷藏了一把匕首，真是亏了。
“宫规没变，能佩戴兵刃行走于大内的，唯有宋典签一人。”
“典签？”那不是前朝就废除的职位？
“是啊，正是宋知声宋大人。”
宋知声，之前从未听说过。
她回首，看见一身玄衣，垂眸沉思。
这些年诸王安分守己，她本以为是恒王的缘故，如今看来，是这位典签的功劳。
“这是陛下赐的金银幡胜[2]，说方才宋大人来得急，忘记给您了，世子不必再去谢恩。”
“少主要带吗？宫里的东西，倒是比我们自己做的要精致不少，真好看！”
“你喜欢便拿去玩，不要让外人看见。”她又不必去谢恩，戴在头上做什么。
不过，那位一身玄衣的宋典签，会将金箔罗彩戴着回府吗？
“我见那湖边的山茶花树高低合适，挂在枝上肯定好看。”
“可惜我们来得晚了，没见着宫里的鞭春。”松萝遗憾道。
“有什么好看的，你年年都要去凑热闹，宫里的也就人多些，规矩也多。”
“这倒是。”说完拿着幡胜，兴冲冲地往山茶树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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