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草蛇灰线（4）

龙溟早就看见了凌波。之前一千多个日夜的山高水长，似乎都没有这一百多天的咫尺天涯来得令人牵肠挂肚，只能偶尔从阿幽嘴里套出那么一点只言片语，又出于一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秘心思，每每忍不住捉弄他一番，害得他对自己更加避之唯恐不及。

        他总是不比阿幽那般自在随心。

        凌波的身影甫一出现在绿竹幽径的彼端，他很想迎上前去，就像过去向她学棋那时一样，可却知道不合时宜，他虽不在乎，却不得不为凌波着想，因此只能用目光追随着那道倩影款款而来，一如既往地轻盈纤巧，娴雅大气而不失灵动，不曾被巍巍深宫磨损掉分毫光彩，反而砥砺出更加独特的韵味，回味悠长。忽然，她脚步突如其来地顿了一顿，好像不想靠近似的，他的心不免也随之停了一停，直到她再度迤逦而来，朝自己盈盈一拜。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将对方打量一番，相视一笑，任何寒暄都变得多余。

        龙溟待跟来的侍从都很有眼色的四散开去、背向而立，才开口道：“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凌波微微蹙起了远山一般的黛眉，又细细地端详了一番他的神色，看来所谓坏消息也不会太糟，这才暗自松了口气。\"都可以。\"她说道。

        皮球□□脆利落地踢了回来，龙溟知道自己又被看穿了心思，关子是卖不成了，但却丝毫没有不悦之感，痛快地揭晓了第一个消息：\"有人正筹划联名上表，拥立太子殿下登基，遥尊圣上为太上皇。\"

        凌波有些惊讶，却又早有察觉，之前并非没有听到过风声。太子本就是储君，此次平叛力挽狂澜、功勋盖世，这段时日又礼贤下士，处处无可指摘，可以说是众望所归，虽然脱不了逼父退位的嫌疑，但想来也不会遇到多大阻碍。

        这就是那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吧？凌波暗暗想到。毕竟有过一段共患难的情分，小蛮与太子之间不复以往的冷淡生疏，若是太子殿下登基，对小蛮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正想着，又听龙溟问道：\"你可知这首倡之人是谁？\"

        凌波挑眉，会这样特意问，莫非是他自己……很快又摇头，不管龙溟表面看起来多么谦和、对待太子等人多么礼数周到，他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再骄傲不过的人，这种幸进媚上之事，不似他的为人。

        实在猜不出来，凌波只好将疑惑的目光看将过去。

        龙溟却说出了一个她万没想到的名字：\"皇甫一鸣。\"

        凌波感到十分意外。不仅是她，连龙溟都没有料到。皇甫一鸣不愧为当世枭雄，见大势不妙，当机立断改弦更张，这种投诚，任谁都要欣然笑纳——虽然表面上必然还要推拒一番，真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招。

        凌波不禁摇头苦笑：“看来这是殿下所言的坏消息了。”于太子而言是多了个支持自己的力量，于他们这群人而言却是多了个短期内无法撼动的大敌。之前种种，他们可是将皇甫一鸣得罪了个彻底，更别提龙溟还挖了他的墙角——如今黄庭之已成了北狄铁鹞骑的黄长史，每日里足不点地生龙活虎地帮他整理修订规章典籍呢！虽然黄庭之在河中之时未见得多么受他重视，但想来皇甫一鸣绝不会乐见自己手下“琵琶别抱”，更何况此人心胸看起来也不像是多么宽广。

        不过，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凌波福身一礼：“多谢殿下告知。”

        龙溟笑道：“现在就谢，太早，还是留到好消息之后吧。”他告诉凌波此事也只是想让她有所准备，并没有多么放在心上。皇甫一鸣是否会对他们不利，目前尚且不需要多么担心。如今太子正是用人之际，无论哪一方发难，他都只会和稀泥。

        凌波对他所谓的好消息立刻起了好奇之心，素来矜持的她虽做不出追问之态，却忍不住用一双水波潋滟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睇凝过去，直让人登时缴械投降，却又忍不住再卖卖关子，好多看几眼。

        秋日的风仍带着几分热意，夹杂着桂花的甜香，吹得人醺醺欲醉。

        凌波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入了那双含着笑的墨玉眸子，其中三分暖意三分感叹，还有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人莫名心跳加速。

        她忽然收回了目光，神色一如往常温淑清浅，既不看外面，也不看龙溟，只是偏头看向依着亭子长得郁郁青青的一棵丹桂花树，仿佛那似开非开的细小黄花上有什么石破天惊的大秘密。只有那白皙莹润如珍珠般的耳珠透出了淡淡的粉色，为这幅柔美仕女图添上几分暧昧旖旎之色。

        顷刻之间，整个冷露亭的气氛都起了一丝难以言表的变化。

        最终还是凌波忍不住轻声说道：“不是还有其他消息吗？若无事，我就回去了。”素来泠泠如山上清泉的声音中带着点力持镇定的轻软微颤，与对这始作俑者的轻嗔暗恼，虽无骄矜，却胜似骄矜。

        龙溟丝毫不介意多欣赏一刻，却很清楚见好就收的道理，若再不开口，要走可就不是说说而已了。他轻咳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你还是自己看吧。”

        凌波终于从那令人莫名心跳加速的氛围中回过神来，狐疑地伸手接过，信笺有些厚度，信封上没有署名，纸张也无甚过人之处，但凌波直觉地感到这封信的至关紧要，不由郑重起来，缓缓抽出其中信纸，甫一展开，就呆愣当场，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几乎拿不住手中之物。

        宣纸之上，父亲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隔了六年的光阴终于再度映入眼帘。

        视线迅速模糊起来。有人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坚定却轻柔。这是不合规矩的，可她却顾不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随着那个力道走向石凳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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