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宫中日月（11）

千钧一发之际，眼前忽然凭空出现一道背影，挺拔高大，竟是许久未见的龙溟。

        凌波一惊，险险停住了手中动作。只见他异常利落地一个手刀劈下去，那内侍还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就软到下去。龙溟另一只手臂一捞，将他稳稳放在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凌波呆住了，手里的棋盒正举到一半，维持着一个有些凶悍又有些傻傻的姿势，就见龙溟回头朝自己使了一个眼色，捡起放在地上的棋案，示意她跟上。

        凌波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把棋盒抱回怀中，看到毫无知觉俯卧于地的内侍，对此人未卜命运的担忧让她犹豫了一瞬，但还是在龙溟察觉异样之前飞快地跟了上去——即便他因此遭到什么不幸，也非是她种下的因果。

        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走在狭长逼仄的步道上。月余未见，他似乎并无多大改变，即便是如此匪夷所思的重逢方式，仍是一副从容淡定模样，好像随手放倒一名亲王身边的内侍只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身上是一件紫青色袍服，此时许是为了方便行动，将衣摆系在腰间，明明是如此不雅的装束，穿在他身上却好像再正常不过。

        走着走着，步道另一端的女墙已然在望，龙溟忽然低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附近哪有适合躲藏的地方？”

        凌波愣愣地问道：“躲在这里不行吗？”万一出去被人看到……她现在是不折不扣的一只惊弓之鸟。

        龙溟有些无奈：“这里前后贯通，并无遮挡，只要有人进来查看，你就跑不了了。”

        凌波面色一红，呆呆地哦了一声，尚处于半停滞状态的大脑艰难地运转了起来，若是少有人至的地方，她还真知道一处：“请殿下随我来。”却没有意识到此时需要避风头的只她一人而已，完全没有必要拉着龙溟一起——可是刚刚经历过一番惊心动魄，有人陪着才能稍稍安心。

        龙溟也想到这一层，自然不会反对，将启人疑窦的衣冠重新整理好，随她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凌波终于能够好好地理一理思绪，今日这一遭怕是她倒霉地撞入了寿王设好的局里，被人顺手拿来做了棋子。目的自然是让她来撞破太子擅自窥测御前的罪过——太子最为人称道的就是循规蹈矩、至孝至纯，做出如此不忠不孝之事对他名声的打击自然是巨大的。

        凌波往日里并非没有听说储位之争的水深火热，她虽不齿，却能理解——毕竟离那至尊之位、施展抱负都只有数步之遥，想要一试身手并为之努力无可厚非。她身为远离权利中心的公主身边的末流女官，只要安安分分不被卷入并永远保持忠君的立场就行了。但是今日当这不光明的手段着实落在了自己头上，感受却是大有不同。

        若是她真的如了寿王所愿，二人这场斗法最终谁胜谁负她不知道，但为了维护皇室颜面，她这个小人物多半是没有再活蹦乱跳的机会了。

        凌波思及此又是一阵后怕，幸好龙溟及时出现，才能如此顺顺利利脱身，虽然得罪寿王是无法避免，总比性命之忧要好。

        一想起自己方才那副意图行凶的模样，就觉得无比尴尬，可明明是那内侍抓住她不放在先，自己反抗一下也不算太惊世骇俗吧？

        也不知他是何时到的，看到了多少。凌波心中疑虑，忍不住回身问道：“殿下怎会……怎会刚好……”

        龙溟不答反问：“你觉得会是误打误撞吗？”

        他如朗星般明亮的眸子带着一种异样的神情，面上带着别有深意的笑容，让凌波因受惊过度而有些迟缓的思绪忽然间醍醐灌顶，不由圆睁了双目：“寿王殿下莫非……”原本的目标就是龙溟？如此想来，龙溟同自己一样，不也是绝佳的人证吗？

        龙溟笑道：“你猜的不错，可惜被我躲过了。”不过，他也有些好奇寿王到底想要干什么，这才又支开了小叶和久顺，偷偷绕了回来——幸好他“多此一举”。“至于换成你，想来只是寿王临时起意而已，撞上了算你倒霉。”这么好的布局，浪费了太可惜，索性临时抓一个“壮丁”。他弯唇一笑：“他为我准备的阵仗可比你这个精妙多了，至少他和他的人都不用出现，安心藏在幕后运筹帷幄。”

        他开这一句玩笑本是无意，却无端激起了凌波的气性，今日一番惊魂已经很是倒霉，想到又得罪了寿王这样一尊大佛心情就更是沉到谷底，归根结底都是被眼前这个人连累，而他居然笑得这么没心没肺。那时的凌波无论城府还是修养都还远没有修炼到家，一时之间身份地位、是非道理都被抛到了脑后，破天荒地冷下了脸色：“殿下之意，我该安守本分留在公主身边，万不该四处乱走惹人眼？”

        龙溟难得地呆住了，竟有了一种不明缘由、不知所措的无辜茫然，眼前的少女侧身回首，带动珍珠耳坠在如染霞云的颊边剧烈地晃动——这在闺英闱秀的凌波身上是绝无仅有的，一双水润的桃花目因生气而更加明亮，生机勃勃，秾丽娇艳，一瞬有了与往日迥异的神气，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莫非少女时代的凌波本该是这样的？

        龙溟忽然就有些心虚，她生气可不是理所应当吗？若不是自己坏了寿王的谋算惹怒了他，若不是凌波刚好又同自己有些渊源，就算不期而遇也不至于遭这池鱼之殃——正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其实话一出口，凌波就后悔了，她明白龙溟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自己这通无名火乃是迁怒居多——毕竟在飞来横祸上，两人也算同病相怜。被他那一瞬的惊讶眼神一看，更是尴尬莫名，正想着如何弥补一番，就见他反倒对自己施了一礼：“我该对你说一句抱歉才是。”

        凌波一怔，连忙避开，那一点气性立刻就烟消云散了，连忙摇头：“殿下言重了。若说池鱼之殃，殿下才是。”思及此，竟有一种自家的丑事被隔壁邻居看去了的羞愧感，福身一礼，“还未谢过殿下襄助之恩，是凌波失礼了。”不禁暗自反省自己这般没大没小真是要不得——人家谦和是人家的品格，她可不能乱了分寸。

        龙溟笑道：“那么此事就此揭过，我们都当做无事发生吧。”

        凌波点头：“多谢殿下。凌波就此别过。”

        龙溟见她又恢复了平日里规矩严谨的模样，心里有一种难言的、微妙的不悦，忍不住多事问道：“你要去哪里？”

        凌波平静回道：“寿王命我往岁寒阁陪他对弈。我还是该去一趟。”

        龙溟讶异挑眉：“你还要赴约？”他不甚赞同，“何必多此一举？今日你只要未能如了他的意，无论如何做都注定要得罪他了。”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凌波垂眸掩住腹诽，平复了下心情，解释道：“殿下所言虽然不错，但寿王殿下既然有令，臣女自当遵从才是，这是身为人臣的态度。”她犹豫一瞬，又补充道，“也是我还想粉饰太平的态度。”

        龙溟哦了一声，笑容有些玩味：“你打算如何粉饰太平？”

        凌波叹气：“我怕那步道弄脏衣裙，就与那位公公分道扬镳了。至于之后发生何事，一概不知。”

        龙溟啼笑皆非，寿王又不是傻子，过后自然会问出真相，他半真半假地说道：“早知你作此打算，方才就该杀人灭口。”

        凌波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杀人才更加后患无穷，实不可取。”

        龙溟哂笑：“那你的谎言不是迟早要被他拆穿？”

        凌波回道：“他所言同我一样，不过一面之词而已，如何能判定孰真孰假？”语气颇为正气凛然。

        龙溟足足愣了一息才回过神来，忽然就对所谓“正气凛然”有了新的领悟，不禁感慨，今日从寿王那里受到的惊吓，恐怕还不如从凌波这里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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