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6

凌波的疑问很快便有了答案。她万万没有想到等她们休憩过后离开山庄，龙溟竟已亲自带人到了山下，怪不得能如此迅速地作出响应。

        龙溟对小蛮行了一礼，视线就径直越过她们，朝她们身后看去。

        那自称乌苏米施的少年正躲在人群中，大约是自知躲不过，才不得不探出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兄……兄长。”

        小蛮露出惊诧表情，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他是龙溟的弟弟。

        乌苏米施的汉名是龙幽，从小深得北狄王与王后的宠爱，养成了无拘无束的性子，又头脑灵活，巧舌如簧，无论惹出多大的祸患，在父亲母亲面前讨好扮乖，在舅舅面前阳奉阴违，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唯有面前的这位长兄——软硬不吃，老谋深算，让他又敬又怕。

        龙溟点头应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人是微笑着的，可凌波却从那双凤眼中看见了狂风骤雨。

        龙幽兀自不觉，心中还大大松了一口气，讨好一笑，解释道：“我在镇上看到有人冒用兄长玉佩。舅舅说不必在意，可我觉得必须查清楚。这才跟过来看看。”

        龙溟挑眉，丝毫不信，就算一开始是为了这桩疑虑，在见到术里时也该明白了。定是这一路随舅舅南下，被管束烦了，寻个借口跑路。心中冷笑，面上却无显露，只哦了一声：“所以你就可以摆脱护卫、不告而走？”人生地不熟，又是兵荒马乱，就凭他这匹宝马都能惹来杀身之祸。

        凌波听得心中发毛，知他语气越是平静无波，笑容越是无懈可击，其中隐藏的情绪就越是深不可测。不由担忧地看向龙幽，很想暗示他少说为妙，可惜他与她之间毫无默契可言，仍是辩解道：“没有不告而走啊，我留了字条。”

        他不说还好，此言一出，龙溟眼中的寒光更是凛冽，懒怠再与他废话，朝小蛮拱手告罪：“幼弟顽劣，让公主见笑。”接着，众目睽睽之中，就见他闪电般出手，五指如鹰爪一般，一把揪住龙幽衣裳后领，呼地一下，将他整个人如小猫一般悬空拎了起来，提着就走。

        龙幽大感丢人，想摆起气势让兄长放下自己，可他这姿势实在有些艰难，好容易扭头，就瞥见兄长那如罩寒霜的视线，好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立刻泄了干净，仍自狡辩道：“我这不是听你的话去哪儿都带了宏嘉嘛！凭我们俩，就算打不赢，跑总没问题！”

        话音未落，那名为宏嘉的中年武士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说道：“属下甘愿领罚。”

        龙幽目瞪口呆，颤抖着手指伸向宏嘉，怒道：“你到底是谁的人！”

        小蛮嗤的一声笑出声，凌波也露出了不忍卒睹的表情。

        龙溟却懒得听他叽叽呱呱，一把扔上马背，眉清目秀的绝美少年此时毫无形象可言，就像一只破棉袋一样趴在马背上。龙溟朝小蛮一拱手，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十几位北狄武士自动自发的跟上，一阵马蹄声伴随着被颠得七晕八素的龙幽一会儿叫骂一会儿求饶的声音渐渐远去。

        小蛮乐得前仰后合，凌波也是忍俊不禁，却从龙溟的盛怒之中感受到了一种温暖柔软的情感，若不是担心至极，何苦千里迢迢亲自赶回来寻找？又何至于气愤到情绪外露？

        直到龙幽的叫骂声听不见了，凌波才收回目光，却撞上了另一道视线。与其他的北狄武士不同，这人已有些年纪，骑装之外不见盔甲，倒披了一件玄色大氅，他的头发斑白，面上留下了北地风霜刻下的痕迹，却是精神健旺，双目炯炯，有着久居高位者才有的气势，与久历世情才能有的睿智，仿佛无论什么心思，都能被他一眼看穿。

        凌波忽然一下子就明了了他的身份——北狄的大长老魔翳。在北狄，大长老位比大齐丞相，但又截然不同，多半由统领一族的族长担任，在本族之中集军政财权与一身，如同节度使一般地位超然。而魔翳便是突骑施族的族长，也是先任北狄王的妻兄。

        她曾听龙溟说过，自小父亲东征西讨，他是舅舅教养长大的，他口中那位严厉又无微不至的舅舅便是眼前此人了吧？再看向那道目光，她不由想到，若是再过数十年，龙溟或许也是这般模样。

        见这女子竟坦然回视，大方施礼，无丝毫瑟缩，魔翳眉头一挑，以北狄礼节朝小蛮躬身致意，率众上马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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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漏初静，星河满天，亘古不变的宽广深邃，漠视着人间悲喜。

        一层银辉洒在折剑山庄的重楼复檐之上，柔和了刀砍火烧的痕迹。空气中仍弥漫着烧焦的气息，可对于折剑山庄的众人来说，已是弥足珍贵的平静。

        欧阳倩坐在书房之中，面前是小山般的账簿名册，死伤之人的救治抚恤，周遭农户的安置，一切千头万绪。

        她闭了闭酸涩的眼睛，望着烛火微微出神。似乎有无数的信息随着这跳动的火焰，在她的脑海中翻滚。

        她的四哥曾在信中不无兴奋地告诉她，在巡视矿役的过程中，无意发现一名武学奇才，两人不打不相识。

        四哥应召回京去守潼关。她知道四哥一定欣然赴任，想着若能再立大功，就能加官进爵，就有资格对她说出那句他们早有默契却始终不敢言明的话语——当初他远赴边疆，自请戍边，便是为此。

        在她的期盼之中，收到的却是四哥战死沙场的噩耗。随信而回的，是她曾赠与他的箭囊。她仍记得收信那日肝肠寸断的感觉。

        投降叛军的边军将领，姓姜名世离；手下有一名短发亲信。

        是她想的太多了吗？是她想太多了吧，她的四哥，宁死不屈的好男儿，怎会投降叛军呢？

        可她宁愿他背叛了大齐，也希望他还活在这世上。

        本已哭干的眼泪再度垂落，欧阳倩埋头双掌，瘦削的双肩隐隐抽动，在烛火中那样无助可怜。

        烛火微微一晃，一道黑影笼罩了她，来人语音温柔：“小妹哭的这么伤心，可真让二哥心疼。”

        欧阳倩身子一僵，慌忙擦干泪水，皱眉看向来人，心中有了不祥预感：“二哥怎会在此？浣雪呢？”

        萧长风冷冷一笑，一臂撑在桌上，俯瞰着她：“没有人会过来打扰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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