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第章 三光永光（2）

蹲了半会子，二人都有些腿麻，方才在道理深处还不觉得，站起来之际都是晃悠了一回，相互搀着才没有跌倒，对视间会心一笑。丹遥试探道:“你会来上学罢？”

        梦楚低头思索一回，却没说来与不来，丹遥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李家齐的画社，周末有个宣讲，你若是有空，可以来瞧瞧。”

        ……

        丹遥这样说，原也不算诓她，不过是李家齐在画社中日日耳闻目染，发现许多浮华风气，听说范鸿铮在建业执教，因此央了丹遥，请范家长兄去讲一讲。

        哪知道到了当日，画社里呜呜泱泱挤满的不是画友，倒都是学生，男孩子们穿着改良中山式的制服，女孩子们穿着阴丹士林兰的裙衫，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的身份似的。

        丹遥与润秋到的时候，范鸿铮已经开始演讲，周圈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也找不见梦楚身影，只得站在外围。所幸小小画社隔音效果不错，隔着老远也能字字入耳，里头从洋务维新讲到社会改良，从中西异同讲到自由平等，都是现在的学生们爱听的。

        原来她哥哥也惯是会投其所好，丹遥暗想，忽然人群里有人朗声问道:“如今西学东渐，果然洋人的东西比咱们好上百倍，岂不是富强之时指日可待了？”

        丹遥循声望过去，却瞧不灵清，心下忍不住冷笑，崇洋陋己，也是如今的一贯风气，不然这画社也不能叫西洋画占了个全，却听她哥哥道:“自变法以来，人人汲汲然言维新，论洋务，也尝试做些实业、造些枪炮，只是如今看来收效甚微，少不得还是过于崇洋的缘故。”

        学生们哗然，这显然与他们平日认知不符，范鸿铮也不着急，顿了一会儿待喧哗声渐止方道:“我们的军工器厂，所购机器、所聘工师，都是外来，然而上下因循不知通变，况且橘生淮南，还有许多不合事宜。所以在我看来远没有这样乐观。”

        有学生问道:“那依先生来说，竟要是古而非今了么？”

        范鸿铮答非所问道:“我有个学西医的弟弟，十分苦恼将来何去，因为在我的家乡老百姓偏信中医，西医总是无用武之地。然而在北京，在南京，却是西医比中医紧俏吃香。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总归是瞧的出病因、去的了病根才得信服，所以在我看来中西各有所长。”

        他说完话锋一转，点题道:“我们如今立论，不是要是古非今，而是要稽古振今，好的技术和文化，是应当学习和使用的，就譬如我们现在学习白话文，确实有普适性质，叫许多人读书看报不至于费心劳力。但这难道就表明，我们的古文该当是尘封？又或者再来一次焚书么？”

        范鸿铮停下来，似乎是给学生们一点思考的时间，继而道:“同学们将将入学，就能够这样激辩的求索，正如河出伏流，更可开风气之先。但在成长过程中，还是应当中和一些偏见。”

        有学生道:“那么先生觉的，什么才是强国之道呢？”

        范鸿铮道:“若为经商，自然实业强国，若为新闻，自然真知强国，如今我既为师，向你们所推荐的强国之道，当在一个“学”字。”

        底下学生闻言都是“嘿嘿”一笑，丹遥听见身旁有人小声嘀咕:“这一句哪里像是大学的老师，跟私塾的辫子先生说的差不多嘛。”

        前头更有男学生起哄道:“先生在北京，也是参加过游行的，如今却来劝我们一心向学，敢情是在狱中呆怕了不成！”

        丹遥听着有些生气，她是后来才知道哥哥在北京那些惊心动魄，此时被人家当做谈资讪笑，一股子后怕汲汲然就转成了火，烧在五脏六腑。

        范鸿铮却仍旧是那么不急不缓的调子:“这正是狱中深思才作此想法，经国当以自强，自强又须得储才。张公之洞有言，国势之强由于人，人才之成出于学，今时局孔亟，事事需材，若不勤加学习，那么诸位同学又如何成才报效？只有把自己铸造成器，真诚为我，有益为人，方才能够希望立于社会，利于社会。”

        一人道:“那么先生也不赞成学生游行咯？”这一回声音细细的，竟是个女学生。

        范鸿铮笑道:“学生运动发生了，是青年一种活力的表现，是一种好现象，决不能压下去，也不可能被压下去。只是我们需得警惕，须知最大的危险就是认为，游行能够争取一切，是包治百病的“千金方”，反而放弃了去学习、去寻找解决办法的正途。”

        学生们安静下来，似乎是在计较范鸿铮所言斤两，这时有个男学生道:“则先生以为，读书治学，顶重要的是什么呢？”丹遥听着声音，辨出是李家齐，他和张昶向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想来张昶也在此处。

        范鸿铮略一沉吟:“以往你们所听，无外乎勤奋、严谨，我以为，在学术中最重要的是自我、是独立。方今学术杂芜，立说者众多，我们不遑论谁对谁错，但在听取的时候，要保留一点独立的精神。正如现在你们所要争取的自由，要挣脱枷锁，但这自由是外界给你们的，如果没有独立，给你自由你仍旧是一个奴隶，不过是松动了枷锁，重新圈在一个大栅栏里罢了。”

        他这一回所言新颖，学生们一时愣怔起来，丹遥这时于缝隙中终于得见哥哥的一双眼睛，固然一贯沉潜，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只听他一字一句道:“要脱离俗世的桎梏，也只有独立的精神，你们要在不断的求索中，摒除加身的概念和成见。遇人遇事，少些人云亦云，像遇到一颗竹笋那样亲自动手剥一剥，才知道里头是怎么样的一个鲜嫩清劲。”

        有男学生调皮道:“那么老师今日所说，我们竟也要秉持着独立的精神，将信将疑一回喽。”说完底下学生都是哈哈一乐。

        范鸿铮亦笑道:“不错，若果然这样想，那也算你听的不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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