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波折
季澄明手忙脚乱地又擦了一遍眼睛。
在他擦眼睛的这段时间里，那只纸鹤不知道是机灵还是愚笨，一遍又一遍地将那段话重复播放了出来。
夫子没有讲课，同窗们没有说话，也没有人说他破坏课堂秩序，气氛就这样一点一点凝固，只有那只纸鹤，又活泼又俏皮，不知疲倦地执行自己的任务。
季澄明终于腾出手来关掉了那只纸鹤。
多神奇啊，他为之困顿的难题，师姐轻描淡写地就解决了，就让人畏惧了，她甚至都没有直接对他们动手。
季澄明能够敏感地察觉到课室气氛和夫子面色的变化，他对听无非的尊崇也因此又刷新了一层。
在最初冲动的情感流出来之后，季澄明是想要狐假虎威一把的，他在这方面是熟练工。装模作样地跟夫子道个歉，说一些类似于“我大师姐不知道我在上课，她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之类的阴阳话，最好再敲打一下刚才大声嗤笑的无名同窗，叫这些人知晓，他季澄明不是好惹的。他背后真的有人！
但是师姐的话在不断重复……师姐怜惜他，希望他专心学习，不需要考虑别的事情……师姐多好啊，面冷心热，有话直说，从不口是心非。这样温柔的师姐，季澄明怎么忍心叫她失望？
什么？大师姐的纸鹤里对他不太客气？那也是只对他不太客气，旁人想要这待遇还没有呢。
因此季澄明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将纸鹤收起来，一直摊在膝盖上的弟子服也收起来，吸了吸鼻子，拿出自己的玉简，默默地做出了要好好学习的姿态。
课室的氛围因为他无攻击性的行为而松弛了下来。
夫子的面色也缓和了。他没有提这件事，而是继续讲课，但课堂中提问了季澄明几次，并不动声色地夸赞了他一番。
等课堂结束，夫子施施然走出门去，人在门外，脸扭回来朝课室内，和颜悦色地喊：“季澄明出来一下。”
季澄明就出去了。他心中对喊他出去的原因有所预料。
夫子说：“你的这件事，我会同教谕讲一声。你师姐说得对，你只要好好学习便是了，旁的事情，我们大人会操心的。”
季澄明顿了一顿。他心里毫无波动，一切都像明镜那样清楚——如果没有大师姐的那只纸鹤，他的这件事情只会不了了之。他该谢的不是夫子，也不是教谕，而是他的大师姐。
但他还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说：“多谢夫子，学生感激不尽。”
这天的午饭，季澄明是一个人吃的。他对此并不在意。如他所料，下午上课的时候，在他的座位上，端端正正地摆上了一件叠好的白色弟子服。那就是他失窃的那件弟子服。
教谕来课室里说了半个时辰不咸不淡的话，大意是大家都前途光明，不要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此番是季澄明大度，不愿再追究，兼之某人及时醒悟、回头是岸，因此事情到此为止，大家也不要到处传闲话，叫那些四五灵根听了，要笑单灵根眼皮子原来也浅的。
季澄明的晚饭便又是呼朋引伴大家一起吃的了。
季澄明在问道峰上被众星捧月，一天之前的听无非面前，也是熙熙攘攘的一群人。
不同于单灵根少年们的鲜衣怒马，听无非目光所及的这群人，脸上和发上都刻满了生活的苦难。
“修什么破桥！要老子去讨饭吗？！修士的劳什子秘境和我们凡人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这帮狗杂种享受，老子替他们倒霉？”
“我没得活计做了啊！我家里一家老小七口人全靠我养活啊！求求你们发发慈悲，别在我们这里修什么桥……”
“大人！我们东海郡穷得很，也没有什么人，修个海里的桥没有人用啊！去太仪城修吧！”
“抵制修桥！还我工作！”
“抵制修桥！还我工作！”
“抵制修桥！还我工作！”
聚集在跨海大桥临时办公点的人群越聚越密集，七嘴八舌的吵嚷哭诉声慢慢地被简明扼要的统一口号取代。喊口号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愈来愈大，叫人疑心这声音就能将高高的建筑冲塌。
密密麻麻的人，充满敌视的目光，撕心裂肺的呼喊，即使不关心凡人的修士，也要为此景象心惊。
这些是听说了东海郡要修跨海长桥，担心自己要失业或者失家的人。听无非站在办公处高高的窗台前，凝视了片刻，便伸手招来下属，简单地发出了几个指令。
很快，办公点里就冲出了一群侍卫，直奔向那呼号的人海。普通老百姓对这种身披铠甲的侍卫天然带有畏惧心理，喊口号的声音也停了片刻，人群里产生了一阵阵的骚动。
但那些侍卫并没有做出驱赶攻击的行为。人们观望了片刻，很快就又有人大着胆子喊起来：“抵制修桥！还我工作！”
“抵制修桥！还我工作！”
声浪慢慢地又起来了。似乎是上了头，还有人试图去推搡那些严肃的侍卫——但这种举动倒是没有人效仿，推搡的人在侍卫面无表情的注视下，只能讪讪地停止了自己的动作。
听无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点了几处地方，便有人心领神会地退了下去。
负责守卫的一个侍卫接到了命令，伸手在半空中划出玄奥的线条。就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侍卫的警戒线后面，泥土如潮水般颤动，缓缓地隆了起来，等法术的效果消失，一个临时的土台子已经搭建完毕。
人群中不少人都忍不住露出羡慕向往的神色。
他们若也是修士，哪怕只是一个五灵根，又哪至于为了一口温饱疲于奔波、艰难度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迅速建造起来的土台吸引的时候，人群当中有十几个人，全身僵硬着，同手同脚地退出了人潮，被等在外面的便衣侍卫一把搂住带走。直到绕了一个圈从办公点的后门进去了，侍卫们才从这些人的背上薅了一把，撕下来一张无色的符。也就到这时候，这十几个人麻木的神情，才活泛起来，变成深深的惊恐。
这时候，听无非已经换上了一身棉布衣裳，连手上的须弥戒都卸了下来。
她最忠诚的秘书于鲤双手捧着她丢给他的须弥戒，试图做最后一次努力。
“姐姐！煽动闹事的人都已经被抓起来了，没有人蛊惑人心，这些凡人很快就会散掉的，你何必要屈尊出去见他们呢？”
“他们根本不懂的！你告诉他们三年之后他们会因为这座桥吃得更饱，他们只会觉得你在骗他们！这些人只能看得到眼前一点蝇头小利的姐姐！”
“让我去吧，我是姐姐的秘书，姐姐是不是觉得我不行，所以才把我搁置到一边，要自己亲身去？是我工作做得太差劲了，让我将功折罪好不好姐姐？”
听无非神色自若，全将于鲤的话当作耳旁风，气定神闲地往门外走。
但于鲤的话越说越离谱，周围的同事下属们投来的目光已经有些不对劲，听无非不得不抽出宝贵的时间打断于鲤的施法：
“他们不懂不是他们的错，没有人讲给他们听；他们担忧眼下更不是他们错，眼下没有饭吃，何谈三年之后？这些都是我的错，我应当让他们知晓，应当给他们吃饭。”
听无非对于鲤是这么说的。等她登上那座简陋的土台子，对老百姓们也是这么说的。
如果季澄明此时身在现场，能听到听无非的讲话的话，他便不能再沾沾自喜于听无非对自己的特别。因为听无非面对这群人，这群在修士眼中低贱如同泥土的人，说话的语气是他从未听到过的温柔和亲切。
“乡亲们，我是这次跨海大桥的负责人。”
大桥工程名义上的主管当然不是听无非一个“试用生”，她这么说是冒了风险的。但解释那些暗地里的弯弯绕绕更无必要。
“对这次工程给大家带来的种种忧虑，我深感歉意，是我们没有做好解释的工作，让大家担心了。”
她一直是长得很好看的，只是天资和锋锐的气质更耀眼，以至于修真界从未传出听无非是个大美人这样的风声。但对这些普通人而言，她的天资不重要，反正都是高高在上的修士；她又收起了自己冷淡到傲慢的脾性——
于是大家看到的，就是女神温柔的凝视，以及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大修士，向自己毫不犹豫弯下来的腰。
自古以来只有凡人向修士下跪磕头的，何曾有过修士向凡人弯腰？
人群骤然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听无非。这些凡人未必识字，大约也不曾读过书，但他们并不愚钝。或者不如说，在某些方面，他们远比修士更加敏锐。
这个官，肯定会管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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