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宵之27
叶正云“砒|霜”二字，说得笃定。
温恒难以置信地瞧住宋喜。
“竟有人烧砒|霜害你？！”
他火气愈盛，气不打一处来。
被害的可是他的內膳总管。自己每一日的小灶，全都要指望着她。
内膳房与养心殿相离甚近，在他的眼皮底下，也有人敢害她？
“实在是放肆，狗胆包天！”
砒|霜在香丸里，是宋喜自己烧的。
她听着温恒骂她“狗胆”，一时间气血上涌，差点被口水呛死。
“皇、咳，皇上您息怒……”
宋喜闭着眼，伸双手去捉温恒袍摆。
摸索到他的腿，宋喜环臂抱住，跪伏在他身侧。
“是奴婢烧的。”
她怕自己带着呛咳的话音模糊。
清了清嗓，她又仔细说明。
“奴婢烧了新制的香丸，‘绮罗旧恩’。”
温恒显然被怒气冲昏了头。
宋喜话落，他竟反问她道：“你活腻了？！”
蹲身，他双手按在宋喜肩上，话中震惊不解。
“你还自己在香丸里加了砒|霜，烧起来毒害自己？！”
遵叶正云的医嘱，宋喜仍闭着眼。
但她不消睁眼，也能判断，此刻不仅温恒，恐怕院子里所有人，都正如看傻子一般瞧她。
她惭愧地低下头……
温恒的误会颇深。
可伙同奇楠合香一事，宋喜当着这许多人，怎好高声道出？
她助奇楠取胜，皇上是知道的。
但此间众目睽睽，到底该如何提点他，才算不着痕迹？
宋喜面色为难。
自打上次，带宋喜去见了长公主，齐光在司礼监的日子便就艰难起来。
平涯总管虽没有出手刁难，可自己这提督之位，倒开始被下面的人轮番觊觎。
如此一来齐光才懂，过去他高枕无忧，只因有平涯总管，帮他压着底下的那群宵小。
得罪了总管的内妹，齐光只恨自己那一日没长脑子，好心却办坏事。
今日可不同了！
典膳她眼下如此为难，不正是自己逆风翻盘的好机会么？
齐光猛地跪地，抓住温恒的另一条腿，也抓住眼前的绝佳时机。
“皇上，小宋喜被毒坏了脑子，所言作不得数。”
宋喜听着耳边“咚”的一声，而后便是齐光出言，骂她脑子坏掉。
这司礼监的提督公公，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
再次被口水呛到，她咳得半句都反驳不了。
也好在她一时没说话。
细听下去，她才明白，齐光是在帮她。
“前因后果，不如待宋喜清醒过来，皇上再问。眼下最要紧的，是查明那香丸里，是否真有砒|霜。”
“齐光公公是信不过老夫？”
闻他有此一言，叶正云从旁插话。
“事情既发生在内廷，合该以此处的规矩来办。这里不是大人的太医院，我们司礼监理当接手此案。”
温恒最关心的，毕竟是宋喜的安危。唯有对症下药，才能将他的厨子治好。
该彻查的，还是要派人去查。
司礼监若不入膳房亲验，便谁也不知，叶正云所言“砒|霜”是对是错。
齐光出言相谏，温恒倒真的沉思起来。
见他不再开口，向自己逼问熏香之事，宋喜暗舒了气，总算放心。
齐光公公这回，的确是帮到她了。姐夫那里，她可要好好还这人情。
“就算司礼监要按章办事，先查膳房，老夫也须得劝谏皇上一句。”
叶正云知道，齐光他非说不信自己，是要拉自己进来，替宋喜挡皇上的怒意。
而自己肯开口，与他唱和，来分散皇上注意，却全是看宋喜的面子。
七品典膳，被皇上如此看重，已不寻常，而齐光回护于她，则显然另有因由。
宫里面捧高踩低，叶正云从来就没有站错过队。
他瞧得出，这宋喜，值得相帮。
“叶院判奏禀何事？”
温恒这会儿已消了火。
叶正云在他口中，便不再是“狗杂种”，而是“院判”。
院判所言，也不再是“扯淡”，而是有事“奏禀”。
琢磨着皇上的心思，叶正云躬身一拜。
“药可以明日再服，典膳的眼睛却必须今夜便治。”
“若为她清理、包扎，倒的确要有劳叶院判了。”
点着头，齐光从旁附和。
温恒瞧了瞧自己脚边，病恹恹的宋喜，倒是也于心不忍，只盼她早点恢复。
“皇上，不如就先让宋喜他们，随叶大人回太医院？待会儿您还有早朝，此刻也该回养心殿了。”
齐光再劝。
温恒便也就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
齐光留在了院子里，着手验毒之事。叶正云则带着宋喜、藤枝与桃柚，并其余医官们回太医院中。
内膳房其余众人，收拾好空地上的狼藉，便各自回去卧房。只留下迷迭与媚好，对齐光详述事情经过。
不多久，负责此案的宦官们已到齐。
齐光带人进膳房搜查，果然在香鼎未燃尽的灰垢中，验出了砒|霜。
若要查明此物来源，便少不得与宋喜相谈。她这会儿在太医院治伤，齐光不便打扰，遂也未亲自过去。
替他传话的小随堂，常年在外朝当差。这公公熟门熟路，不多时便把话捎给了宋喜。
“提督说，确是砒|霜。”
宋喜点点头，小公公又出言。
“提督还说，望您明日里，至西值房相谈。”
齐光所指的西值房，自然是泰和宫西面，司礼监的值房。
“平涯总管明日当值。提督欲彻查此案，还请典膳帮忙。”
帮什么忙，宋喜自然听得明白。
一则查砒|霜来历，揪出是谁害她。
二则还齐光人情，替他游说姐夫。
毕竟这案子与合香赛有关，齐光怎可能贸然去查？
而事实也的确如他设想。
宋喜清楚，他一旦查到奇楠，就必会搅乱皇上与长公主的棋局。
若想把案子办得漂亮，不坏主子们的事情，姐夫的参与便至关重要。
齐光查此案，也是在帮她，宋喜自然对那小随堂答应下来。
可小公公既走，宋喜独自琢磨，却越想越觉得事情难办。
查案，是齐光的差事。
提督执掌刑名，而掌印总管则统御内务。
平涯的手，极干净，从不沾那些明面上的血污。
若真想说动姐夫，参与到查案当中，她就只能从湘杏姐入手了。
“典膳你年纪不大，要愁的事可不少。”
宋喜正皱着眉。
叶正云一捻山羊胡子，笑她。
“大人怎么还在？”
宋喜眼上裹好了纱布，不能视物。方才小公公走，是叶正云送他至门口的。
她以为，这院判大人不会回来。
叶正云的确贵人事忙。
但此刻屋子里是宋喜，他怎可能离开？
刚刚齐光差人捎来的话，他如数听了。
她中的毒，是砒|霜。
齐光约她在西值房见。
他查砒|霜之案，请她帮忙。
三句话前后关联，唯独插了个“平涯总管明日当值”。
这不相干的事情在此出现，齐光是什么意思，并不难猜。
宋喜懂了，叶正云亦懂。
典膳被约到值房，完全是因为平涯在那。
齐光请她帮忙，说到底，恐怕是想请平涯帮忙。
十二监四司八局，皆被平涯踩着。一整个内府衙门，他处处畅行无阻。
身为司礼监掌印总管，高居万人之上，平涯竟也会给宋喜面子？
叶正云虽不信，可为官多年的直觉却告诉他，同自己相比，宋喜才是那个真正事忙的贵人。
“典膳尚未服药，老夫自然还在。”
既确定了是砒|霜，就得按相应的法子医治。
打从一开始，叶正云便吩咐了医官煎药。毕竟对砒|霜的研判，他并不会出错。
司礼监从旁佐证已毕，这药便能够端上来了。
自医官手里面接过药碗，叶正云递向宋喜。
“此方以百枝为引，气温而味有回甘。”
宋喜只闻到刺鼻的辛辣气味，全然不觉是什么气温、味甘。
倒是这汤药教她暂忘了先时忧愁。
宋喜根本就无暇再皱眉。
她被这药味一激，胃里翻江倒海，拨开叶正云便跌坐去地上，埋头猛吐。
夜里她未进食，眼下自然是吐不出什么的。
她连苦水都倒了个干净，叶正云方才扶起她，话里见怪不怪。
“熏了砒|霜，必是要像这样呕几天的。”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宋喜的背。
“典膳您只管服药，吐也无妨，这药熬了有一大罐。”
叶正云说有一罐，并非因她看不见而骗她。
中此毒者，皆会连吐数日，待到目可视物，症状方消。
故煎药时，从来便需多熬上三五碗。不喝足该有的剂量，是解不了毒的。
宋喜边喝边吐。
吐过，她又被叶正云强灌着，再喝这辛辣药汤。
好一番折腾后，她勉强喝完了第三碗。
叶正云擦擦手，打发送药的医官下去。
“这会儿，典膳您仍发愁？”
宋喜摇了摇头，嘴里苦到根本不想开口。
她强忍着再呕吐的冲动，只顾捂着肚子，腹胀难捱。
体肤之苦，害她不能够再想其它。
“鬼门关前，许多事都能暂放。”
叶正云医人无数，见多了生老病死。
他了然一笑，捻须再道：“可典膳有老夫诊治，很快会好起来。”
替宋喜拍了拍背，待她气顺，叶正云方颇有深意地开口。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您除了愁那些旁的，还须再加上藤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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