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夜宵之26
天光大亮。
司礼监的小随堂，仍旧惊魂未定。
昨夜他领了主子爷的吩咐，去内膳房传膳，方走到院门口，膳房的窗户便就猛地敞开。
典膳宋喜正煞白着脸，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流下血来。
冤魂泣血，厉鬼索命……
桃柚一瞬间，将所有听过的子夜怪谈，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而接下来的事情，才真正改变起他的认知。
鬼，不可怕。
人吓人，才是要吓死人的。
他听见宋喜微弱的说话声，断续传来。
“桃……桃柚，快……”
他只是个半大的男孩子，御前行走也不过才月余。像这样的大风浪，他是没见过的。
宋喜向他招手，一如怪谈里，所有招魂摄魄的亡灵。
桃柚动作飞快，扭身便逃。
一坛子酒，砸在了他的背上。
“你个没用的东西，见死不救？！”
藤枝扯高了嗓子，喝向正逃跑的他。
酒坛不大，却刚刚好，将他砸醒。
屋子里的，可是他奉为神祇的恩人！
桃柚忙跟在藤枝后面，冲进门内救人。
“跟过来做什么？”
房门既开，藤枝见一室的缭绕烟气，心知此境凶险。
她顿住脚步，反手推桃柚一把，将人赶出了屋子。
“我、我救姑姑……”
桃柚虽语气慌张，但脑子里比起方才，已清明了许多。
宋喜的命，他无论如何，都想救下。
“快去打水！”
藤枝对这傻小子无奈，一指井口，急声命他。
“你提了水，在这门外等着。数到三十，我若再不出来，就喊他们救我。”
内膳房的院子，住的可不止藤枝。刚刚桃柚的那一嗓子，吵醒的也并非仅她一人。
迷迭、媚好、再加上其他女官，皆闻声出了卧房。远瞧见众人皆醒，藤枝以袖子半掩住面，转身入内。
桃柚舍不得她犯险，却知她一切安排皆合条理，一咬牙跑去打水。
媚好在宫里面见得多了，借灯火远望，便知是要出人命的大事。
这水必须要打。
“迷迭公公，您快去帮他！”
指指桃柚，媚好喊向迷迭。
“百里留下，你多少通些药理。细艾带上子规，去太医院寻大夫。”
安排了救命的人，媚好又看向其余女史。
“鹦哥、百灵，快去请皇上过来。今晚齐光当值，侍卫们必会通融。”
此刻院子里只剩画眉，仍还待在原地。
媚好握住她的手，沉声吩咐。
“待会儿人出来了，你只管朝他们泼水。这烟起得邪乎，多半是掺着毒。”
“有毒？那藤枝姐怎么办？”
桃柚拎着木桶，听见媚好的话，险些洒了手里的水。
典膳被毒成那般模样，藤枝姐去救她，只怕也凶多吉少。
“藤枝自有分寸，你只做好该做的事。”
迷迭也提了井水过来，放在画眉脚边，起身稳住桃柚。
“好……”
桃柚擦一把脸上的泪，点了点头。
“十五、十六、十七……”
他强压住哭腔，低声数着。
媚好与画眉取来了舀水的器具，分给众人。
掌药百里则兑出两盏保命的茶汤，等着给宋喜与藤枝服下。
桃柚数到了“廿八”。
门口寂静。
他顾不得迷迭再拦，硬闯进膳房里去。
“桃柚！”
这把嗓，些微喑哑，并不似平日清冽。
桃柚却一瞬间听辨出来。
是藤枝！
她踉跄着，将宋喜半拖半抱，丢给了刚进门的桃柚。
“我教你数到‘三十’，你现在就进来？”
藤枝扶着门框，勉强迈出膳房。
乍吹到屋外的风，她跪坐到地上，屈身猛咳。
一口血浸入土里，百里忙递上茶盏，扶着她的头，灌了下去。
藤枝饮罢，却仍是费力抬眼，连声数落桃柚。
“我的话你不听，怕是不要命了？”
桃柚哭着摇头，见怀里的宋喜满脸是血，愈发惶惶无措。
媚好连忙与迷迭一同，将人接过，放平在空地上。
百里端了另一杯药茶过去，可宋喜已不省人事。一整杯茶汤，多半洒了出来。
迷迭忙拎起整个木桶，朝宋喜身上泼去。
媚好也从旁帮着，冲洗她身上的烟尘。
“桃柚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
那厢藤枝仍在狠狠地责备桃柚。
“你今儿要是死了——”
一瓢凉水，兜头浇灭她未完的话。
“姑姑且当心着说，莫咬伤了舌头。”
司酝司女史画眉，八风不动，老神在在。
藤枝被她以下犯上，浇得火气愈涨，扭过头要发作，却见皇上正迈进院来。
宫里面忌讳“死”字，帝君怎能听得？
她硬是咽回了嘴边的话，只忿忿盯着桃柚。
桃柚哭也不是，赔礼道歉也不是，可怜得直教画眉都忍不住出了手，从旁帮他。
抬脚，她踢他膝弯一记，力道不重，却刚好把人踹进了藤枝怀里。
桃柚扑跪在地，与藤枝撞个满怀。
“哗——！”
一桶井水，整浇在两人身上。
“好了。”
画眉淡淡点头。
“泼水是媚好的吩咐，不必谢我。”
井水很凉。
桃柚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只揽紧了藤枝，替她擦脸上的水。
他怕她会着凉，擦得小心仔细，却发现无论他怎么擦，藤枝的脸上仍有湿润的痕迹。
后知后觉地，他恍然，原来是藤枝哭了。
井水凉，可他的怀抱却暖。藤枝攥紧桃柚的青纱宫服，火气已然消散，只余了满心恐惧。
惧生离、惧死别。
方才她独自进去，不准他救宋喜，原来是怕他死。
直到以命换命，她竟才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意。
泰和宫的那位，在宋喜身旁高声暴喝，怒斥着跪了一地的太医、侍卫、宦官与宫女。
藤枝虚弱地倚上桃柚的肩，凑至他耳畔，启口。
声音很轻。
桃柚费力，才能勉强辨别。
不远处，天子正龙颜大怒。
混杂着帝君温恒的咒骂，他听到六个字。
“我亦不能独活。”
画眉泼井水之前，藤枝姐姐说什么来着？
哦，是“你今儿要是死了”——我亦不能独活。
“回天乏术？”
温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叶正云你这狗杂种竟敢跟朕扯淡？！”
地上跪着的，顿时，俱噤若寒蝉。
圣上平易近人，往日里对下人们，都极仁和宽厚。他像这样暴怒的模样，无人曾见。
宋喜亦是不曾见过的。
哪怕那次在毓庆宫，李盈敏惹了他，他也未曾似这般失了仪态。
她刚一睁开眼，恰听到他对着叶太医痛骂。
不得了呢……
宋喜恨不得立刻再晕过去，假装从没遇上过温恒这失仪模样。
撞见了人王帝主最不该有的样子，宋喜只担心自己是有命来瞧，无命脱逃。
“皇上，典膳她醒了！”
首当其冲的叶正云，自然不会为了成全宋喜，而继续“聆听”圣意。
“不是的！我没有！”
扭过脸，宋喜紧闭住双眼，狠狠摇头。
“宋喜你少给朕装死！”
温恒尚没有消了火气，措辞并不顾许多禁忌。
“嘶——！”
因动作太过剧烈，宋喜只觉得头疼欲裂，一时间痛呼出声。
“愣着作甚？滚过去替她看病！”
太医院内，叶正云也算已沉浮多年。
如今他稳坐着右院判的位子，眼力够用。未等到温恒抬脚踢他，他便自觉地连滚带爬，急匆匆挪到了宋喜身边。
刚刚还气息全无的人，这会儿好在已缓了过来。
方才他不敢对皇上说仍有希望，是怕若最后宋喜真的死了，自己便要蒙欺君之冤。
眼下这典膳瞧着已无大碍，他才敢放下心来，出手替她诊治。
宋喜脸上仍残留着血痕。
叶正云替她切过了脉，辅以叩诊，确定她肺经有损。
只是，这脸上的血……？
“有劳典膳睁眼。”
叶正云凭着往昔经验，已大抵猜出她中了何毒。
宋喜闻声睁眼。
方才她只顾听温恒骂人，倒没觉出旁的，这会儿她再度睁眼，却察觉眼前一切皆不同寻常。
“怎么换了大红色的灯笼？”
铺天漫地的红，是只有在除夕时，宫里面才会有的景象。
宋喜艰难地眯起双眼，于红光里，努力辨识叶正云的样子。
山羊胡，柳叶眼，一整个官场里面的老油条。
“不是换了灯笼。”
叶正云长声一叹。
宋喜被他抬手遮了眼睛，再看不见任何景象。
“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典膳暂且要这样蒙着眼了。”
“她可会看不见？”
听罢叶正云此言，温恒上前相询。
“倒不至于眼盲，只是近日要修养恢复。”
“院判肯定？”
叶正云点点头，转而去问宋喜。
“典膳可是初时只觉头晕目眩，而后口苦胸闷，四体抽痛，眼流红泪？”
“大人所言皆中。”
“那便是了。”
叶正云一指余烟未尽的膳房。
“有人烧了砒|霜。”
砒|霜无味无香，无论是下在饭里，还是烧在火上，都是极趁手的毒物。
后宫里杀机四伏，暗流汹涌，每年皆有妃嫔中毒。
所中之毒，多半便是砒|霜。
同此毒打交道已久，叶正云就算闭着眼，也能将宋喜治好。
站起身，他又去瞧了藤枝与桃柚。
小太监全然无碍，救人的女官也只是略有损伤。
但叶正云却长望了藤枝一眼。
有些话，他并未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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