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14）
监考老师安静了下来，林惜南深吸一口气，放弃了生物化学，把卷子翻到后面开始写物理的计算题。
第一题是她不能再熟悉的力学，她清空了脑子，把草稿纸翻到了干净的一面，沉下心开始写物理。
外面的天是阴沉的，立式空调在教室后排安静运转，灯光从她的上方落下来，卷子上是她打了三年交道的可以看做质点的小方块。中性笔在纸上画出受力分析的时候，她脑子里奇迹般地不再放音乐，写下的每一个公式都有江洇的影子。有的是在讲台上温声讲解公式，有的是在办公室里一点点给她拆解题设，有的是在会议室里就着倾泻的灯光画出运动轨迹。
写完第一道大题，林惜南的情绪重新平静下来。
她没有多拖延，迅速写完了物理的题目，翻到正面重新看化学和生物的部分。
理综考完，她听见同考场的女生啜泣的声音。她从包里翻出来一只口罩戴上，垂着眸离开了八中。
不只是那个女生，考场外还有好几个女孩子一见到家长就扑过去痛哭。林惜南觉得好笑，她考的不算好，偏偏平时随随便便就能哭出声，此刻站在考场外看着她们落泪，自己没有一点难过的感觉。
林立迟到了一小会儿，林惜南看到自家车的时候，已经等了好几分钟了。林立从副驾驶下来，远远朝她招了招手。
林惜南慢吞吞地走过去，林立接过她的包：“小北在饭店，点了芹菜炒肉，还有番茄蛋汤。饿了吧？”
林惜南眼眶一酸，看了眼林立，还没说话，眼泪就落了下来。
林立愣了一下，弯腰温声问：“怎么了？很难吗？”
林惜南抱着林立就开始哭：“好难，理综特别难，我好几道题都不确定。”
林立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哭什么啊，难就难呗，难也要吃饭啊。”
亲爹都开始安慰人了。
太离谱了。
林惜南哭够了，被林立百般嫌弃地带上了车。李如言坐在驾驶座，正在接电话。林惜南看着李如言拿的手机，怎么看都像是自己的手机。
李如言对着电话那边说：“徐老师，南南出来了，我把电话给她。”
林惜南拿过手机，说话还有点鼻音，软软地喊了声：“徐老师。”
“诶，哭了啊？”徐时问。
林惜南吸了吸鼻子：“嗯，理综好难。”
“我就要跟你说这个事情。”徐时的语气有点焦急，但还是笑着说：“不用哭，理综就是很难，不是你的问题。老孙他们也在写卷子，写完就说完蛋了，我们的学生没怎么做过这么难的卷子。我打电话就是告诉你别担心，不要被影响，难了大家都难，你现在就好好吃个饭睡一觉，下午清醒着去考英语。”
林惜南觉得心脏有一种酥酥麻麻的被关爱的幸福。
她抽了张纸巾，擦干了眼泪，笑着说：“嗯，我知道了，没事的，谢谢老师。”
挂了电话，车里四个人都没说话。林惜南看了眼爹妈和皱着眉的弟弟，好笑道：“干嘛？等我发表讲话啊？”
林溪北立刻收了那副表情，冷笑一声：“这不是怕你出来哭的亲妈都不认识了吗。”
林立冲着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李如言松了口气，发动了车：“多大点事儿，吃饭去。”
林惜南解锁手机安静刷着，微信里几个同学发了消息过来，没有人问起考试的事情。她往下翻了翻，看见江洇发过来的消息。
李如言突然出声：“你们老板是不是有两个手机号啊？”
“嗯？”
“第一个电话我没接到。”李如言说，“第一个是催命徐老板，第二个是夺命徐老板。”
林惜南眨眨眼，随即笑出了声。
“嗯。”她说，“他给我打电话都是催我干活儿，我就给他这么备注了。”
打开未接通话，五点刚出头果然有一个“催命徐老板”。
林惜南笑了笑，点开了江洇的对话框。
江：理综很难，不要被影响。
废物点心：老师，我刚拿到手机，没接到老师的电话
废物点心：我知道了，没关系的，我调整过来了。
手机震动起来，林惜南看着“催命徐老板”，顺手接通了电话。
两个人都安静了一瞬，江洇低沉的嗓音顺着听筒传过来：“感觉怎么样？”
林惜南笑了笑，然后想起来江洇看不见自己。她轻咳了一声：“有点难，挺崩溃的。我老板也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别被影响。”
“嗯，确实很难。办公室的老师都看了卷子，我也做了，难度有点大。”
林惜南懒洋洋地说：“是啊，差点写崩溃了。”
“不要崩。”江洇说，“没什么大问题的，卷子难了分数线就会低，不用担心。”
“放心吧。”林惜南说，“我哭完就行了，已经准备去吃午饭了。”
“好。”江洇松了口气，“好好休息，下午加油。”
挂了电话，李如言问：“谁啊？”
林惜南把“催命徐老板”改成了“江”，随口接道：“孙老师，教化学的那个，跟我说让我放轻松。”
和徐时带给她的安心相比，江洇的电话让她增添了一份平静。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林惜南扣上手机，看着窗外开始缓和情绪。
这种异样的平静一直持续到下午的英语考试。
教室关了风扇和空调，连窗户都关紧了。林惜南低头看着听力的题目，慢慢卷起了t恤的袖子。
顺着听力和完型的分割部分撕开试题卷，她一题题选完选项。阅读理解依然是她不太擅长的部分，林惜南极其平和，把不确定的部分圈了出来就没再管阅读，继续写完了作文。
答题卡上的英文字母圆润整齐，林惜南觉得这是她写过最漂亮的作文，涂改都没有，一个个字母排排坐，看久了还觉得有点可爱。
她在答题卡上仔细涂上了选择题的答案，然后把阅读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确定了几个答案。
做完这一切，还剩下十五分钟。林惜南觉得有点冷，重新把袖子放了下来，喝了口水。
她没再看试卷，安静地垂眸神游了十五分钟。像是给这十多年的学习划上一个句号，收卷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她轻轻摸过这张试卷。
结束了。
都结束了。
再也不用熬到晚上一两点写她本就不擅长的数学题，再也不用为了提神一杯杯喝又苦又酸的黑咖啡，再也不用埋在题海里一直到脖颈泛酸。
从教学楼出来的时候，她居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下午五点二十，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阳光透过乌云，金色的光芒落在教学楼外。林惜南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阴影外的光亮，然后大步走进了阳光里。
李如言挽着林立在学校门口等着，见林惜南出来，李如言笑开了：“考完了？”
林惜南朝她眨眨眼：“嗯。”
她抬手抱住了李如言，在她颈侧蹭了又蹭，深深吸了口气：“谢谢妈妈。”
李如言觉得眼睛有点泛酸，她抬手抹了抹眼泪：“不用谢，宝贝辛苦了。”
林立看着母女俩的模样，抬手拍了拍妻子的后背。
林惜南问：“林溪北呢？”
“小北啊……”李如言松开了林惜南，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林惜南正沉浸在温情里，看到李如言这个表情突然觉得好像有点危险。三秒后，她脑袋上突然“砰”的一声，彩条撒了一身。林惜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身向后看去，随后捂住了脸。
林溪北一脸自己欠了他八百万的臭脸，抱着一束花。身后李逐冬和赵桎熙一人一边拉着一个无比浮夸的大红色横幅，上面写着“恭喜林惜南同学脱离学海，回头是岸”。
再回头一看，李如言一改刚才慈母模样，拉着林立就往车里钻。
李逐冬笑的像个二傻子，拿了个幼儿玩具似的喇叭对着她吹。赵桎熙拎着横幅的另一边，也许是觉得丢人，抬手捂住了半边脸。
热闹的动静吸引过来不少人的目光，林溪北有仇似的把那一大束花往她怀里一塞，余光瞄到了旁边蹲点的记者，草草说了句“恭喜恭喜”就跟着爹妈回了车里。林惜南见到旁边拿着话筒和摄像机的记者整个人都震惊，转身就要跑，被李逐冬一把薅了回来。
李逐冬死死搂着林惜南的脖子，一朵儿花似的高声喊道：“来来来，记者姐姐这边，要来采访我姐姐吗？”
林惜南一脸吃了屎的表情，拿起那一大束花就挡住了脸：“你他妈不嫌丢人啊？”
赵桎熙在后面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无比乖巧地把横幅折好，准备从旁边偷偷摸摸地溜回车里，又被林惜南一把薅住：“去把你哥给我薅下来，不能我一个人丢脸。”
记者难得见到这么配合的高考生家属，混乱之间已经把设备拖到了林惜南面前：“同学，请问可以采访一下你吗？”
林惜南刚想说话，李逐冬率先抢过了话题：“可以的可以的，姐姐你想问什么尽管问，我姐姐等这一刻等了整整十八年啊！”
林惜南脑袋上跳出来一个问号，一个问号，和一个问号。
她咬咬牙：“我才十七。”
“好的好的，现在终于考完了，看到你弟弟给你送了花还拉了横幅，一定很幸福吧？”
林惜南叹了口气：“太幸福了，回去这三个弟弟一个也别跑。”
摄影师笑了，记者又问：“现在心情怎么样？”
“挺好的，放松了，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记者接着问：“想上哪所大学？”
林惜南温柔笑笑：“这个我也思考了很久，蓝翔不太适合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就新东方烹饪学校吧。”
一月三十，几个人坐在电视下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沈清歌突然出声：“那不我们家南南吗？”
夏清往上扫了一眼：“还真是啊。”
沈清歌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不得不说林惜南长得真挺漂亮的，躲车里那个是她弟弟吧？还挺像。”
他对着电视拍了张照片，转手发给了刚从考场出来，正在匆匆送卷子的江洇。
逃离了记者的追问，林惜南跟着赵桎熙上了车。她坐在副驾驶系上安全带，还不等拿手机就急切地嚷嚷：“快快快回酒店，我要吃那个冰淇淋，馋了好几天了。”
林立沉默了一会儿，启动了车：“已经退房了。”
“什么？！”林惜南震惊。
不知道冰淇淋丢了算谁的，林惜南转过身盯着坐在三排的林溪北，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哼了一声，从李如言包里翻出自己的手机，解锁。
微信里很多消息，有舅舅舅妈的，姑姑的，有几个朋友的，有一些年纪不大经常和她一起开玩笑的老师，甚至还有沈清歌和夏清的消息。林惜南往下翻了翻，看到和江洇的对话框里还是那句“谢谢江老师”。
想了一会儿，林惜南发过去一句：“老师，我考完了。”
一般来说，高考完应该伴随着睡觉，放飞和表白这三件事。
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记不起来考试是什么感觉，也完全想不起来三件事里的前两件事。林惜南的心脏怦怦跳，想到了明天还要回学校拍毕业照，于是那种怦怦跳的感觉更加急促。
后排三个男生在聊游戏，李如言在接各个亲戚打过来的电话，林立在稳稳当当地开车。四个人的群里，张然兴奋地刷了一整页的表情包，林惜南笑笑，回了王粤汀的消息，靠着座椅闭上了眼睛。
太累了。
实在是太他妈累了。
不像是平时起床的那种还想再睡一会的感觉，也不是跑完八百米之后整个人脱力的虚弱。
更像是压在肩上很多年很多年的担子，在她几乎习惯了重压的存在之后，突然松懈下来的疲惫。
林立问：“什么时候对答案？”
回答他的是林惜南微弱的呼吸声。
他偏头看了眼女儿沉沉的睡姿，小声示意几个男生声音小一点，稳当地把车开回了小区。
林惜南从八中睡到了小区的地下车库，迷迷瞪瞪地回到家，澡都没洗，换了身衣服就扑到床上继续睡了。睡梦里她听到了林立招呼着人吃饭，听到大门被关上，听到客厅有人说话，还感觉到李如言来给她卧室的遮光窗帘拉上了。但她没什么力气去思考这些事情，浅浅醒了一瞬间就又睡了过去。
至于手机在床头柜上偶尔震动的那几下，林惜南睡的死死的，根本没听见。
这是高考完的，第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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