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凌晨八点

事实证明不祥的预感从不出错。

        在初三的下学期，他们全无影踪的体育课突然又规律地上起来。只不过他们不再有自由活动的空暇，一节课四十五分钟，被细致地切割成扔铅球、跳远、跑步等必考项目，每节课下来都身心俱疲。原本班上那几个最喜欢趁体育课打篮球的男生明显萎靡下来，倒是和他一贯的状态差不多。

        陈沛没什么体育精神，上什么都是完成任务，换成训练唯一的变化就是他不再有回班看书的时间。不过看现在各科老师草木皆兵的架势，他也没什么在教室读书的心情。其实跑步也没什么，就是他太少运动，每次跑完喉咙都有种灼烧感，折磨得让人后怕。然而要解决这点也很简单，多练就是了。

        于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周六早晨，他穿着运动服站在楼下和项昭面面相觑。

        在他印象中项昭的体育还不错，属于跑完八百米还能老老实实按照老师要求再走一圈的少数人，按理说没什么加练的必要。不过任何不合理的事放在项昭身上都会产生一个合理的前提，那就是好胜心。

        及格不是终点，满分才是终点。

        他触类旁通地理解了项昭，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准备开跑，却又被项昭拦下来。

        “你不做热身运动吗？”

        他看着陆陆续续下楼晨练的老人们，艰难地回答道，“做。”

        然而体育老师教了那么多遍，真让他自己比划，陈沛发现他的脑子依然比纸还白。雪上加霜的是不知道哪里还传来了悠远的古筝声，他连节奏都找不对了。

        百无一用，于是站桩。

        项昭好像早料到他会这样，默不作声地站到他的前面。

        “第一节，伸展运动。”

        指令是一样的，但从项昭口中说出来就陡然有种听英语录音稿的感觉。板正，干脆，音量微弱。他一边努力去听，一边手忙脚乱地跟上动作。平时几分钟就做完的热身运动一下子变得很漫长，等到放松运动做完，他和项昭几乎是前后脚跑了起来。

        周围的树木都倒退，他闻到湿润的气息。这一切对他陌生又新鲜，虽然他们每天上早读起得比现在早多了。但上学的时候天越亮他越心慌，要迟到的压力催着他脚下如风；现在不过是晨跑而已，他想跑就跑，想停就停。然而人很奇怪，越是自由，他越是想继续跑下去。不仅要跑，还要跑得更快，不知不觉他的身边已经空了。陈沛回头看了一眼，项昭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匀速跑着，完全没有追他的意思。他只好自己慢下来，绕着小区转完半圈，项昭终于姗姗来迟。他注意到项昭的气息逐渐急促起来，默默把自己的速度降得更慢，两个人都有点像散步了。

        他干脆拍拍项昭的肩膀，“走会儿？”

        项昭比了个ok的手势。

        然而散步不像跑步，没了速度的填补，场面一下子干得很明显，他们不得不聊些什么。

        聊学习？不至于，班主任都没他敬业。

        聊生活？他们隔三岔五去对方家里蹭饭，该了解的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没了解的或许也不该了解。

        他颠来倒去地盘逻辑，忽然想起什么，没头没尾地问，“你上课看的那部小说是什么啊？”

        项昭机警地看着他，“没什么，一部青春小说。”

        什么叫青春小说？

        他本来很想追问，看着项昭理所当然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这样问很多余。

        “具体讲了什么？”

        他装作了解地换了个问题。

        项昭楞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还会追问，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听起来是那种要认认真真讲故事的语气，结果只有一句话。

        “其实和我们差不多，就是讲了一个女孩从小学到高中的成长经历。”

        好像生怕他会感兴趣。

        他便故意问了一句，“能不能借我看看？”

        项昭果然表现得很为难，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好。

        他突然有点心虚的愧疚。

        后来他和项昭几乎每周都一起跑步，两个人也没有刻意约定过时间，但第一次是八点，以后每次便差不多都是那个时间。他也想过是不是要再早些才比较符合晨跑的意义，但常常睁开眼睛就到了这个点。下楼的时候他还有点哈欠连天，跟项昭一起跑一会儿就莫名其妙被同化成了精力充沛的状态。

        他们很快摆脱了绕着小区跑的固定路线，而是再远一点，跑到了附近的公园。

        公园里树影婆娑，成片的柳枝垂下来，有时候还要躲着走。他们顺着步道往前，一路上见到不少晨练的老人，有的在亭子里吊嗓子，有的已经在湖边支好钓鱼竿，还有的在空地上举着拖把蘸着水练字。当然，也有很多在步道上晨跑的大人，他们混在其中速度竟然差不多。

        跑完回家的那段路就是他们的散步时间，最近正好他借了项昭说的那本“青春小说”，这段时间便常常用来讨论剧情。他看得并不快，项昭为了照顾他的读书体验还得千方百计地不剧透。即使这样，他还是能感受到项昭蓬勃的分享欲，细到书中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更不用说列举具体情节。

        “小时候余周周总是认为，动画片里面悲惨的事情都是胡扯的，而美好的事情一定都是真的。长大了，她才知道，这种认知，颠倒过来才是对的。那些悲伤失望的家伙，总是编造出很多美好的事情来骗人。”

        他听着项昭分毫不差地引用原文，忽然比之前读到还要难过。那时候他在想《火影忍者》、《四驱兄弟》，而现在，他想，项昭失望的是什么呢？

        为什么他们一点点长大，就一点点失望呢。

        蓝白相间的楼房在阳光下几乎闪耀起来，他们避着太阳跑进小区。

        项昭家离门口要近一些，他站在楼下和她挥手告别，才绕过花坛继续往前走。

        不过他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为什么项昭从来没有提过故事里的男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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