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凡人，这就是你们的命运。
一个小院子，一扇柴木门。
残阳如血，剥开树叶洒落在了门扉上。
江久梨站在这门前，抬手迟疑片刻，还是敲了下去。
“笃笃——”
只有两下，她便顿了顿，接着又露出一股不耐烦的神色。然而那落在门上的声音，却仍是规律的。
“笃、笃、笃。”
“笃、笃、笃。”
两个来回之后，门后响起了一道声音。虽然听上去是个老人，但却精神十足，毫不腐朽衰败。
“来了，来了！”老人的声音自门后传来，“是谁来了呀？”
她听到这个问话，沉默了一下，并未做出应答。不过好在这门院的主人并不在意此事，仍是痛快的打开了门扉，满脸笑意的迎接着这突如其来的访客。
“哟！”管飞鸿开门的第一眼，便瞧见了江久梨头上的那顶赤金冠，随后又瞧见了江久梨佩戴在身上的那些华贵玉饰。于是她笑着，开口道：“原来是一位贵人！”
“不知……这位贵人，来老婆子我这小院子里，是有什么要事？”
管飞鸿笑眯眯的，对着江久梨丝毫没有什么拘谨，半点儿不像是头一回见着大人物的模样。
江久梨站在门外，定定地瞧着面前的老人。她不知道是在判断什么，并无其他的动作，管飞鸿也未催促她，两人便就这么站在门口的位置好似相面了起来。
“嘿！嘿！快点快点！再晚要赶不上今日的仙鸣路啦！”
“哇——仙鸣路今日又开放了吗？”
“对啊对啊，今天我一定能测出属于自己的……自己的……那什么，灵丹！”
“你笨，那叫灵境！拥有灵境的人，就能拜师修仙去啦！”
“对对！就是灵境，就是灵境！嘿嘿，我这段时间锻炼身体的可是很充足！就算其他的不行，那什么体修的灵境我总能拥有吧？到时候我就要仗剑飞天咯！”
“……我怎么记得阿姐说那个叫灵脉？”
“不是叫灵能吗？”
“哎呀！你们管他叫什么啦！反正有就行了！”
几个稚童一路蹦蹦跳跳，欢笑着从一旁的街口走过。江久梨侧脸望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冰冷的瞳眸中，无悲，亦无喜。
这是血蛊灾的第三百一十二年；因为这场打破三界壁垒和隔阂的灾难，曾经高高在上，任凭凡人拼尽所有才能拥有的“挤神仙、撞仙缘”资格，也被逐渐更新迭代——如今只要拥有一块由留君阁和镜楼携手出品的“仙鸣玉”，便能参与每年每月各个仙门所开放的弟子选拔测试。
只是，唯有一件事，仍是仙凡两界之中不言而喻又难以跨越的规则。
【凡引仙鸣者，生死桥过，不得回头】
自此，仙凡两路。
——哦当然，因为不是明文定律，所以如果你够决心，背着你全家上仙门生活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只要你做的到。
不然你以为仙门脚下那么多凡人的镇子是打哪儿来的？
长风远远而来，吹起了江久梨长发中的细穗。她转回了头，重新看着面前的老人。
“吾听闻……”她缓缓道，声音低沉，不辨情绪，“有师者弟子在此，故而特来拜会。”
“敢问，阁下便是那位弟子么？”
管飞鸿听到她的话，和蔼一笑，起身让开了门：“哈哈！”
她笑了两声，接着背着手，走在前方带路：“贵客这是来见故人的吗？”
“……”江久梨沉默着，并未回答这话，只抬脚走进了这一方小院里。她跟在管飞鸿的身后走进了内堂，一抬眼，就看到了堂上摆着的一个神龛。
神龛上摆着两位小神，神像栩栩如生，皆是慈眉善目之态。
“啧。”江久梨呲牙瞧着那两个小神像，“真丑。”
话是这么说，她却还是走到了神龛下，拿出了自带的一个蒲团，直身跪在了神龛下。
双手合十，她俯首垂眉轻轻地合掌拍了三下，接着方才低头一拜。
拜罢，她却还未起身，只是又跪坐了下去，对着站在一旁不知何时备好了香的管飞鸿开口问道：“你……信师者？”
管飞鸿手握三炷香，同样对着神像拜了拜，这才上前将香插了进去。插好了香，她这才回答江久梨的话。
“为什么不信呢？师者予我等女子世间生路，若不信她，又该信些什么？”她呵呵一笑，慢吞吞道，“贵客这话，问的好生奇怪。”
“奇怪么？”她起身换了个姿势，跌坐回了蒲团上，叹了一口气，“所以你觉得，师者是对的。”
“可是这三百年……你瞧，都是改变了些什么呢？”
“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她低声沉沉道：“不仅如此，一切好像……还不如从前了。”
“贵客是觉得，进展缓慢吗？”管飞鸿认真问道，“可是这些，也并非是师者的错呀。”
“师者与圣人为救这个世界，已经很是努力了。贵客缘何还要苛责他们？”
“所以……”江久梨顿了顿，接着继续说道：“是世界辜负了他们的好意。”
“是这个世界，不配。”
“对么？”
管飞鸿听到江久梨如此说，也不由得沉默了下来。她看着江久梨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像是哀怜，又像是喜泣。
江久梨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目光。和管飞鸿眼中的复杂不同，她的眼中一片静谧，几无光芒。
“你在，可怜孤么？”
“凡人。”
背着一身残阳暮色，李长明走到了暗处。
他真是太失望了。
但事情不能就此为止。
他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解决那个魔头的问题。
凡人，凡人，凡人与修者本就是两个世界，为何非要搅合到一处去？！
那些个蝼蚁，能够为他们的永生而献上自己、无论他们献上什么，都该是他们的荣耀！
怎能，怎么能让蝼蚁，撼动巨木！
凡人，天生就是修者的踏脚石！
“蝼蚁，就该回到蝼蚁的位置！”
对于李长明的想法，青君并不觉得奇怪。
毕竟这是个道貌岸然、自私自利的世界。
每一个走向末路的世界，都是如此。
她难以寻到意外。
“所以如果是我的话，用不着等三百年的时间，就已经处理掉这个世界了吧？”青君歪了歪头，判断着这个判断的准确性。
房内的其他人没有功夫注意她在做什么，他们正聚在一起，琢磨着如何拯救这个形貌奇怪的合体妖。
“……这算是成功了吗？”师弟抬头看着摇摇晃晃立起来的妖物，面对着她身上互相摇晃着的两个人形物，不由闭了闭眼睛。
“失败了吧？”
“我看不见得！”太上九玄拔高了声音，“你看她这都能站起来了，大口大口的进气儿了！怎么说也比之前半死不活的模样好！”
“不过现在就是看起来脑子有点儿问题，不是什么大事儿！”
“夫君所言是极，二位仙长也莫要伤怀。”瑶飞光安慰着两人，“下一阶段，会更好的！”
说罢，她的视线又向着眼前的这只合体妖的身上看去。
一只狐狸，身上背了两个半边的人身。三个脑袋，东倒西歪的各自向着一边倾倒的同时，又诡异的维持住了一种莫名的平衡。
就冲这家伙的这副模样，恐怕不论是到什么地方，都要该被咔嚓了的。
因为不管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正面的“好物”。
“师兄，师弟如今怕是当真要江郎才尽了。”九万两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又缓缓继续道，“不知师兄，可有什么高见？”
寂无啸像是没听到师弟的话，仍保持着他的沉默，只不过那眼神却牢牢地盯在那个合体妖的身上。
忽然，他伸出了一只手，对着那只合体妖命令道：“伸手。”
“它还能听得懂人话吗？”太上九玄奇怪道，他瞅着这玩意儿有没有脑子都不好说。
妖物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寂无啸，像是没有听懂他的指令。但奇妙的是，最下方的狐狸的身体居然真的冲着他伸出了一只爪子。
“生物的本能还在。”寂无啸淡淡道。他刚刚得出这样的结论，结果一抬头，就见那狐背上的两个半截儿人身，也冲着他乖巧的各自伸出了一只手。
“……”九万两沉默了一下，忽然换了个姿势，让他双手的手背撑起自己的下巴，接着沉痛无比的开口道，“大师兄，你完了，师姐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都是你，把这合体妖的脑子彻底搞坏了！”
香火袅袅，向着她的身上缠绕而来。
管飞鸿忽然缓缓跪了下去，她轻轻地、双膝及地，接着又缓缓地膝行至她的面前。江久梨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她，随着她的行动而移动着。
管飞鸿伸出了一只手，似乎试图想要触碰眼前跌坐之人。但却又忽然狠狠颤抖了一下，收回了手。
她的目光久久的，沉重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声如絮语道：“我在心疼您啊……我为您的愤怒而愤怒，为您的怨恨而怨恨，为您的怜悯而怜悯。”
“我的王。”
她的声音慈祥而又和蔼，就像是小孩子们最喜爱的那位最为偏宠自己的长辈一样。
温暖，柔软。
如夏日清风，冬日暖阳，夜半惊梦之时的那一声回应。
舒适而又安逸。
“您主宰一切，而非被主宰。”管飞鸿缓缓低下了头，如此沉声说道。
“是吗？”江久梨轻轻歪着头，眼神依旧看着她，声音却又轻又冷，“我还以为，你会说——‘因为您是命定之主’。”
“因为命运。”她轻笑了一声，却毫无任何的情绪。没有讽刺，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
——这不太像往常的她。
“所以你才会在这里，一直等啊一直等，等到你死了，化成了鬼灵，也要必须的刻意的等在此处。”
“因为这就是你的命运。”
“你要看着我，跟随我，辅佐我——成为这世界的……王？”
“只要我不去履行我的命运，你们也就永远被留在原地，守望着，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啊，复仇啊。”
她轻叹着，仰起头，看向那两个小神像。
“向谁呢？”
滴答。
有水滴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
管飞鸿的声音坚定无比，好像并未思考一般快速又重重道：“向一切该复仇者复仇！”
“昔年师者，为天下女子重开生路，争夺那一份生机！”
“同样为人，生而为人，为何女人却生来便是耻辱？为何女人必要屈居于男人之下？为何只有女人生来便是奴仆？”
“生而为人，同样为人！我们也是人！”
她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烧，愤怒的嘶吼在她的灵魂里暴走。
然而江久梨却静静地看着她，平静的、轻轻地回答她。
“因为，这就是你们的命运呐。”
“凡人。”
“这就是这个世界，为你们制定好的命运。”
“凡人将永在苦难中挣扎，女子将永世不得翻身，如此……”
滴答。
水滴的声音似乎比方才还要近了一点。
一个狂傲的、讨厌的声音，和她自己的声音一起在耳边响起。
“如此，才是最好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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