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与君书(5)有家人,有朋友,可是…

有家人，有朋友，可是再也没有爱人了，就他一个人，恐惧感像潮水浪头打过来。就那么一瞬间，仿佛他自己也死了。该怪谁？怪他自己，全是他的错，当年，要是没带着他私逃，要是没动银子去茶楼等他，要是他没听过他的戏，要是，他对不起修玉，他到死都不能体面点啊。半辈子，在舞台上唱京剧，画精致的妆容，穿考究的戏服，可死了以后却衣不蔽体。这帮孙子。

        他心灰意冷，当天夜里就上吊了，不久，宋毓君也跟着跳了河。这一切的一切实在是一条过于深的伤疤，好不了了。

        再也好不了了。

        所以修玉死在了所有人的心里。他本是是民族的英雄，可是记得他的还有谁，李家看门的老伯，王五杨三，还是毓落？

        毓落把这听来的故事放在心底，不敢触碰。街角楼阁处传来唱戏声，她想那是怎样一个角儿，绝不是不知亡国恨的“商女”那一辈的，想到这里，小时候对她累积起来了的怨恨就淡了，他们都死了，姐姐，姐夫，修玉，一时不知道怨谁。

        西湖上相逢的白素贞与许仙不如永远飘渺在那艘小船上，也就没有以后两人彼此怨恨分道扬镳，只有“春风习习透罗衣的娇羞”和“寒家住在清波门外”的狂喜。李元一觉得修玉一定恨死他了，留他一个人受辱离世，连一块墓碑也没有。

        “李郎啊，因你奴家做了无名的鬼。”于是他自己才无可奈何自了裁。

        很多年后，也许有三四十年了吧，毓落已结婚生子，来李家找经嘉住着，家丁说门外有一个的宋姓老人，想要找人，问他找谁他又答不上来。

        李经嘉坐在堂上喝茶，与她的小姨毓落聊天，听到家丁的话“给点吃食银子打发了吧，老人家也怪可怜可怜。”她以为又是叫花子。

        “姓什么？宋？”毓落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了。算算年纪，宋姓的那位角儿要是活着也真是老人了，姐姐姐夫也是。

        “是，说姓宋。”

        毓落放下茶盏奔去前厅大门，那老人头发灰白，高高瘦瘦穿的素净，蓝色的工装，蓝色的帽子，裤脚打着布丁，却很整洁。

        “您老找谁？”毓落引他入坐。

        “太太您是李经嘉吗？我姓宋，我叫宋修玉，是令尊的故友，今日前来拜访，实在是打扰了，家父身体可好？在家吗？能否让我与他一见？”竟真是修玉。毓落怔怔的看着他，说不出话，原来他还活着。

        经嘉闻声出来，三人相视，四下无言。

        “我，我是李经嘉，家父去世多年，早就不在了。”李经嘉曾经多恨眼前这个人啊，害她无父无母家破人亡。物是人非，曾经的人死绝了，可他还活着。

        “死了？他，他不是被你祖父救出来了吗？”他还以为他的爷荣华富贵的活着，只是厌弃了他，如今他自己觉得真的活不了两年了，才鼓起勇气再来看他一眼。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爷为了他早就上吊自尽，李老爷那句“张修玉已经死了”，本以为能劝元一归心回家，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孬的，他怎么肯独活。若是没有那句话，今天两人也许还能重逢，两个老人涕泗横流。

        修玉那件事后一直被关在监狱里，战争结束之后就被救出来了。他在受刑中折了两根手指，身上都是疤，自然是不能再上台唱戏了，戏院老板可怜他就让他在幕后收拾收拾道具戏服，给演员跑跑腿，总算是活着，混口饭吃。看着比他小许多的年轻演员上台唱戏，他眼巴巴的望着，他当年比他们红多了，他们锣鼓点都跟不上，再说那虞姬下台是七步吗，是五步……

        毓落带他去祭奠李元一，看到他的墓碑，他妻子的墓碑，老人的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划下来。他给元一买了他曾经最爱吃的桃花糕，给毓君买了几把花，他说他记得元一说过宋毓君喜欢百合花，他便买了百合。

        那是十月的北京，入了秋，满山的红叶与天边黄昏余晖，老人的影子孤独的照在地上。

        修玉又是否知道，坟墓的那头，元一的手上还握着他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腼腆的笑着，像惨笑，可是世界上的笑就是笑，他那时那么年轻，若是开心，就是真的开心。

        修玉用手扑了扑墓碑上的灰尘，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擦拭，然后又用手指描摹他曾经爱人在墓碑上的名字。几滴眼泪从脸颊上划下来，落进了元一墓前的泥土里。

        下了山坐上回上海的车，应该是再也不回来了。往事往情就此淡忘，等待死亡即可。

        君子，这一世的恩恩怨怨，就此了结，下辈子也别再重逢。

        第一章与君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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