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魂(五)
启元十三年冬，大雪。
飘飘扬扬的雪絮落满林府的各个角落，为整个林府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洁白雪衣。
有个小团子踩着积雪迈起小步子向门口跑去，因为跑得太急，她被地上的一块小石子绊住，一下扑进雪中，门口的护卫无奈将她抱起，为她拍净身上沾的雪。
她身后走来一位温婉的妇人，珠钗束发，风韵天成，犹可窥见当年风采。她身披厚重的绒衣，宠溺地将小团子抱起来，裹进自己的绒衣里。
被抱起的小团子脑袋动了动，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娘亲，爹爹呢？”
妇人笑着说：“这么想爹爹呀？”
谈到爹爹，那双小眼睛仿佛亮了几分：“我要爹爹教我学剑，以后我也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除妖师。”
妇人宠溺地笑笑，“好，那我们一起去找爹爹。”
见她来，一旁的护卫露出温厚的笑，喊道：“夫人好。”
妇人笑着点了下头。
“将风呢？”
“家主去了后山。”
向护卫回了声好，她将绒衣又裹紧些，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向后山走去。
后山。
林将风的眼瞳里倒影出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影，面色凝重。
一头满身血污的白虎站在他面前，低声呜语两句，随后低头蹭了蹭面前的一小团毛绒，眼带悲伤。
它满含祈求地看向林将风，又叫了两声，似乎在说什么。
林将风点头应承：“我会将此事告知其他三家，还望你们保重。”
他蹲下身抱起地上的小白团：“我会好好照料，直到你们将它接回。”
满身血污的白虎安了心，不舍地再看一眼他怀中的小团子，转身奔入苍雪覆盖的茫茫山林。
“将风——”
身后遥遥传来一声呼唤，林将风转头就看见了妇人温柔带笑的脸。
他凝重的表情柔和下来，“婷儿，你怎么来了？”
楚婷停下脚步，把怀中的林沐放下。小家伙刚一触地，就朝林将风跑过去，叫道：“爹爹。”
楚婷声音含笑：“还不是你的宝贝女儿闹着要来找你。”
小林沐跑到跟前，才发现爹爹手里抱着一样东西，通身雪白，与周围的雪地仿佛一体，她好奇摸上去，触手温热，毛茸茸的很舒服。
楚婷带笑的脸在看清那是什么之后，神色一变：“将风，这是……”
林将风点头，对她说：“发一封急函给巫大人，说有要事商议。”
楚婷的视线越过林将风看到了他身后落在雪地上点点猩红刺目的血迹，一抹忧虑浮现眉间。
林沐此时还没能察觉父母短短几句话间蕴含的暗流，满心满眼都被爹爹怀中的雪团子占据。
她好奇地问到：“爹爹，这是什么？”
林将风蹲下与她平视：“是一只小妖怪，以后要和我们住在一起。”
一双澄澈的小眼睛睁大，林沐歪头打量父亲怀中的雪团子，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和妖怪住一起。
她好奇问道：“爹爹，我们为什么要把妖怪放家里呀？”
林将风没有回答这句话。
“害怕吗？”林将风揉了一下林沐毛茸茸的脑袋。
林沐眼睛轻眨两下，缓缓摇头。
“不怕，有爹爹在。”
林将风神情郑重：“但是爹爹不可能永远保护你。”
林沐认真想了想：“也不怕，以后我会和爹爹一样厉害。”
林将风突然大笑起来，连说几声好：“是我林家的女儿。”
他把怀中的小团子递给林沐。
入手的那一刻，林沐只觉得怀中的东西温热又瘦小，体重很轻，哪怕是她也能轻易抱住。
白虎幼崽在一连串的动静中被惊醒了，他刚出生没几年，以妖族的寿命来说还太小，未能修炼化形，甚至说不出人言，但灵智已与十几岁的少年无异。
他听见有道清脆的女童声：“它有名字吗？我可以叫他小雪团吗？”
小雪团？好难听。
他叫了几声表示不满，出口的却只是几声虚弱的哼叫。
“呀，它醒了！”女童惊异的声音响起。
“沐儿，把它给我。”
一阵晃动后，他睁开眼看见一个面相周正，通身气质威严的男人，听到他说：“你母亲将你交给我，你可以安心在这里休养。”
他叫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之后疲惫地闭上眼。
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族人被袭击，母亲拼着重伤带他离开，如今茫茫不知归期。
他没有家了。
一只温暖的小手抚上他头顶：“你好，我叫林沐，以后我可以叫你小雪团吗？”
他有心想反驳，苦于没有多余的力气，只能默默忍受这个难听的名字。
“他似乎不喜欢。”林将风笑了下，“之后你再为他起个好名字吧。”
他一把抱起林沐，连同她怀中的小雪团，朝楚婷微笑道：“回家吧。”
一日后，大雪初停，明媚的阳光映照出枝头散落的积雪，林府迎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来时林沐还在试图逗小雪团开心。
她发现小雪团来到这里之后心情不好，吃得很少，整日里就趴在檐下，神色怏怏。
虽说小雪团是妖，但林沐没感觉到他危险，也不觉得他可怕，毕竟也只是三岁的孩子，同龄玩伴少，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从小雪团住进家的那一刻起就把他划分为了自己人。
她蹲在小雪团旁边，声音轻快地说：“小雪团，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小雪团的耳朵动了动，没理她，觉得她实在太吵。
林沐见他没反应，也不恼，小眼珠转了转：“你是不是不喜欢小雪团这个名字？”
“那我们重新取一个吧。”
小白虎终于看了她一眼，眼神淡淡，似乎不认为她能有什么进步。
出乎他意料，女孩眼睛盛进暖光，笑吟吟地对他说：“叫你莫离怎么样，娘亲告诉我这是永远不分离的意思。”
永远……不分离吗……
像是被这句话蛊惑了，他耳朵微动，终于站起来，慢慢地靠近她，用头轻轻蹭了林沐衣角，轻叫一声，表示认同。
林沐面上浸染喜悦，开心地将莫离从地上抱起。
这时，绕池而建的回廊上施施然走来一位木簪束发，灰袍宽衣的年轻男子，他面容稍显普通，却足够白净清秀，通身有种令人难忘的气质。
他行走时步履很轻，在宽大的衣袍遮掩下像是御风而行，没一会儿就“飘”到了林沐眼前。
正当林沐以为他要走远，他忽然停下，嘴角衔着淡淡的笑，精准说出她的名字：“林沐。”
小林沐见他面相陌生，不知是敌是友，不由得抱紧莫离往后退几步，小眼睛里满是戒备。
“你是谁？”
来人走到她身边，整理衣袍席地坐下，动作潇洒自然，也不急着走，好像找到林沐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我？嗯……是你爹的一位朋友。”
他拍拍身边的空地：“来，坐。”
林沐在原地踌躇一会，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陌生男子看向莫离，对林沐客气地说：“我想看一下他。”
林沐还什么都没说，她怀中的莫离已经炸了毛，他不想被别人碰。
可他看见灰袍男子的那一刻生不起任何反抗之心，莫名还有些畏惧。
于是他温顺地被接过，抬头望见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瞳，深邃神秘，仿佛能透析世间万象。
莫离全身都颤栗起来，血脉纯正的妖兽直觉都很敏锐，他觉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看透，这种感觉让他害怕。
灰袍男子盯了他一会，猛地闭上眼，伸手捂住双眼，脸色微微发白。
莫离借此机会逃离，一头栽进林沐的怀抱。
灰袍男子边捂眼，边低声自语：“果然是‘他们’。”
他沉默良久，突然长叹一声气。
再睁眼，他又恢复成淡然洒脱，平易近人的样子。
“你在做什么？”林沐忍不住问。
灰袍男子想了下，耐心地答道：“我在看一些东西。”
林沐低头看怀中微微发抖的莫离，不解地想，莫离身上有什么吗？
灰袍男子开始与她闲聊起来：“还未自我介绍，我姓巫，你可以叫我……”
他顿了下：“叫什么好呢？……叔叔？嗯，太老……”
“有了。”他浅浅一笑，“你可以叫我巫前辈。”
巫前辈。
林沐在心里悄悄念了一遍，是个有些奇怪却不让人讨厌的人。
她对眼前人很是好奇。
“爹爹很厉害，你是他的朋友，你也很厉害吗？”
巫青被她的问题逗笑了，眼眸弯弯，映出眼前庭中湖光雪色：“我？”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略微复杂：“应该挺厉害的。”
“我看过许多书，什么都懂一些，不过都只是皮毛，最精通的是阵法和符法，剑法略通。”
“怎么样……”他半开玩笑地问，“要不要当我徒弟？”
“不要。”林沐干脆回绝，“你剑法没爹爹好，我要跟爹爹学剑，以后当个很厉害的除妖师。”
林沐回绝得太快太干脆，以至于巫青一时间卡住了，半响说不话。
“巫大人？”他们身后传来楚婷惊讶的声音。
她走来，脚步虽快，却不失优雅，披风拂过地上积雪。
“是我们怠慢了，都没能好好招待你。”
“不用。”巫青笑应道，“我是来同你们商议事情的，可不是来做客的。”
楚婷温婉一笑：“将风在里面，我们进去吧。”
三人坐在书房里，一谈就是一整天。
巫青来时阳头还偏东，待他走出门，已然看到日暮西沉，霞光洒满林府，积雪与房檐沐浴在一片橘黄色的暖光中。
林将风微微躬身，抱拳送别，楚婷也行了一礼。
“巫大人慢走，事情就拜托了。”林将风郑重说道。
巫青抬手摆了摆，眼里映着沐浴霞光的林府：“不必，分内事罢了。”
继而，他玩味地说：“幸好是这时候发生的，若再早些，我还疯着，可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他微笑着轻摇了摇头，叹道：“天意啊……”
林将风一愣，目光有些复杂：“大人，您……”
“不碍事。”巫青神色不变，仍是一幅风轻云淡，“代价罢了。”
他婉拒了林将风与楚婷的送别，不急不缓地走到林府大门，抬头一眼望到门上的牌匾，眉宇间有些凝重。
他右手双指并拢，修长的手在空中轻划几下，空气出现微不可见的波动，随即归于平静。
做完这一切，他才去看原本在门前和莫离玩耍的林沐。
小姑娘一开始就看见他了，但见他神情凝重地站在门前，就站在一旁没出声打扰，此时见他望来，立即乖乖地喊了一声：“巫前辈。”
巫青走到她面前，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
他微微笑着说：“你我有缘，日后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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