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魂(四)
金玉楼内。
张妈妈倚在雕花木栏上，看最近楼内萧条的景象忍不住唉声叹气。
忽然，她眼睛一亮，一位相貌英俊的白衣公子缓步走来，她脸上立即堆满笑容，走上前殷勤道：“哎哟，这位公子一看就是福人天相，要不要招几个姑娘服侍，保准让您满意。”
莫离被她身上的脂粉味熏得眉头微皱，忍了忍，才开口说：“我要你们金玉楼的花魁来陪我。”
闻言，张妈妈面露难色：“这……兰玉她这几天身体有些不舒服，怕是不能……”
莫离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锭，抛了两下，又一次问道：“现在行了吗？”
张妈妈脸上的笑容比刚才的还要灿烂，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我这就叫人去知会她，能服侍公子是她三生修来的福气，公子这边请。”
张妈妈领着莫离一路上到三楼，又继续往最深处走。
走到尽头一间不同于别处的华美房间，张妈妈抬手敲了敲门：“兰玉啊，有位公子来了，好好服侍人家听到没有。”
房间内隐隐传来几声低咳，一道有些沙哑的女声传出：“知道了。”
在张妈妈的满脸笑容里，莫离推门而入，反手把门掩好。
绣有鸳鸯戏水图样的屏风立在房中央，屏风后隐隐有道黑影。听到动静后，那道身影静了几秒，缓步走了出来。
待到女子曼妙的身影完全出现在莫离眼中，他不禁怔了几秒。
女子一身轻薄的粉色纱衣，面上戴有同色纱巾，一双冷静明亮的双瞳看向他，见他没有反应，那双好看的眉微微一皱：“愣着干嘛。”
莫离如梦初醒，轻咳几声，随后若无其事地打量起林知竹，挂起戏谑的笑。
“林大人，你当捕快可惜了。”
林知竹没理他，摘下面巾，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莫离也跟着她坐下，随口问道：“原先的花魁呢？”
林知竹方才为了不被识破，特意哑着声音，此时喉咙有些干，喝了口茶润嗓子：“在床上，我对她用了一张沉睡符。”
莫离挑起床帘查看，见一位姿色不错的美人正静静躺着，他看了两眼，心里忍不住与林知竹对比。
想，果然还是林知竹更好看些。
下一秒，他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实在无聊，对比这个干什么。
他转身重新坐回原位。
“它会来吗？”
早上得到消息后，他与林知竹便商讨了一番，决定采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主动上金玉楼等着它。
但是不知对方深浅，林知竹不想惊动旁人，才提议让莫离装作上门的客人，自己则假扮花魁。
至于原因，莫离问起时，林知竹简单解释了两句，因为这样最显眼，这段时间有客人上门找花魁，不需要多久，只要在金玉楼内的人多少都会听到消息。
林知竹品味手中的茶，不紧不慢道：“它一定会来。锁妖阵再开十天半个月对我而言影响都不大，但它不一定等得起。”
“所以我们现在这样大摇大摆找上门，它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我也不会轻易放过它，要想活着出去，就必须来找我。”
“若想杀我，这是它最好的机会，哪怕知道此行凶险。”
莫离按了按额角：“它最好来，锁妖阵只要再开三天，我也要出事了。”
林知竹一愣：“为何？”
想起了某些事，莫离眼神幽幽：“因为那群妖怪八成会来我门口上吊。”
这出乎意料的答案成功逗笑了林知竹，不同于以往的笑，这次的笑意一看就发自内心，纯粹又干净。
像极了莫离记忆中的某个人。
于是他出神地看着林知竹，情不自禁说出了两个字。
声音很小，近乎微不可闻，但林知竹奇妙地听见了。
他说的是，沐沐。
脸上的笑意收敛下来，林知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但刚才的愉悦一下消失了。
香炉里燃烧的上好香料变成丝丝缕缕的幽香氤氲在空气里，窗外的阳光透过，为地板镀上一层暖黄色的光。
屋子里的气氛突然有些凝滞，莫离敏锐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所幸林知竹轻轻呼吸几下后快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像是想调节气氛，开口问了个问题：“说起来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要来云华城劫走陈二，还顺便偷了陈家的账本？”
她朝莫离挑了下眉：“总不至于是行侠仗义吧。”
莫离笑了下：“可以这么想，但也没那么简单。”
“半月前我因为重伤昏迷，正巧倒在一位老人家的门前，所幸人家心性不坏救了我，承蒙她半个月的悉心照料，我欠她一个恩情。可我看出她时日已无多，金钱对她没那么重要。”
“后面我了解到，她原本还有一个女儿。她和她的女儿原本住在城外的一处小山村里，虽过得清贫，但还算美满。可惜某天在城里买药材时被陈二看上了，一群人强硬将她带走，一连几天不见消息，再见时已经是阴阳两隔。”
说到这，莫离话语间满是嘲讽：“可她也只是一个老人家，无依无靠的，官府不会管，她就这样独自过了几年。我在想，让恶人得到他应有的结局也算是帮她了却心愿吧。”
林知竹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才真正认识他：“那你为何不直接杀了陈二？”
“杀他脏我的手。而且……”莫离话锋一转，笑着看向林知竹，“我知道林大人一定会将他绳之以法，我只需要再帮你抓住林家的尾巴就行。”
“哦？”林知竹心情莫名好了些，“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对陈家出手？”
“我来时，整城的人都在称赞你，于是我半信半疑地动了手，但听说你一夜间查清了陈二所有的仇家，我便知道了。”
莫离认真地看着她：“查清长达十几年的旧账，不可能是一日之功，你早就在收集证据，只等有一日能处决陈二，搞垮陈家。”
林知竹笑容比方才还要灿烂，以茶代酒，抬手敬了他一杯。
人生难得一知己。
喝完茶后，林知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沐沐是谁？”
莫离愣了片刻，“她……”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轻轻的扣门声，有道轻柔的女声传来：“兰姑娘，张妈妈让我来添茶。”
两人神情认真起来，对视一眼。
林知竹带上面纱，掩面轻咳几声，声音沙哑地说：“进来吧。”
“吱。”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屋内。
推门而入的人步履轻缓地朝他们一步一步靠近。
越过屏风后，来人朝林知竹施了一礼：“见过兰姑娘。”
在她身上细细感知，林知竹与莫离诧异对视一眼。
察觉不到妖气。
她真的是普通人？
在两人隐隐戒备的目光中，女子换完茶水与点心，又施了一礼，推门走了出去。
在房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刻，一缕微不可见的黑雾从那姑娘的身上飘出，融进了屋内的阴影里。
房内有一瞬间极为安静。
林知竹低眉思索，还未说什么，就见莫离看向她身后，眼神一凝，清喝一声：“小心！”
话音落，一柄小刀从床帘后如箭矢般急射而出，直指林知竹身后要害，这一瞬间，整个房间都弥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莫离右手一弹，一道妖力飞射而出，与突袭的小刀撞在一起，小刀被撞得一歪，林知竹同时出手，手腕一抖使了个巧劲，毫发无伤地将偷袭的小刀抓住。
小刀被她抓住的一瞬间，嗡鸣不止，剧烈地抖动，像是极力想摆脱她的控制，刀上的杀戮气几乎化为实质。
林知竹皱眉，一个没注意，小刀摆脱了她的控制，重新飞回床帘后，落回一双白嫩的手中。
方才还在沉睡的花魁缓缓从床上坐起，一双眼睛空洞地看向两人。
林知竹顾不上惊讶，看见她的眼睛后心中一沉。
这是被控制了。
她在桌上轻轻一扣，一道笼罩整个房间的结界刹那间展开，将屋内的所有动静隔绝开来。
下一秒，花魁以一种远超常人的速度冲向他们。
林知竹飞快后退，低喊一声：“莫离！”
莫离的身影动了，他向前轻轻挥出一掌，花魁还未靠近就猛地倒飞出去，身后的桌椅器具刹那间分崩离析，在一片狼藉中，她像是感觉不到痛，晃了几下后便又站了起来。
突然，她陡然一声惨叫，抱住头，不住地在地上翻滚，惨叫声不断，面容扭曲到了一种诡异的程度。
以林知竹为中心，一个巨大的、布满了整个房间的阵法隐约显出型来，灵气在其上缓缓流动，带着一种可怕的威压。
不同于“锁妖阵”的温和，这个阵法一出来就带上了浓重的杀气。
莫离皱着眉往旁边走了两步，哪怕以他的修为，也不禁感到有些气闷。
地上的花魁还在挣扎扭动，林知竹手指在空中比划两下，画了一道束缚咒，正想将人囚禁住，那缕微不可见的黑雾又钻了出来，融进旁边的黑暗中。
霎时，挣扎尖叫的花魁不动了，像是突然被人摁了暂停，整个人的气息微弱下来。
目标一消失，阵法的作用迅速减弱，眨眼间令人惊心的压迫感就消散了。
这种阵法一但开启只能用一次。
林知竹眉头紧皱。
她察觉不到任何变化。
突然，她感觉她身上传来一阵寒冷，冷意顷刻间蔓延至全身，躯干四肢全部失去了感知。
林知竹瞳孔微缩，她竟然没有发现自己什么时候被控制的。
凶手还没抓到，莫离见林知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心中正疑惑，就见林知竹对他抬起手，在空中划了两笔，下一秒，他的手脚像被无形的东西束缚住了。
莫离不可置信的目光对上林知竹挣扎的神情，他刹那间明白过来，当机立断，张开嘴大吼了一声。
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冲向林知竹。
附身林知竹的黑雾在这声虎啸中被震了出来，摔在地上显出人形，随后又飞快藏进了黑暗里。
白虎一啸破万邪。
林知竹恢复后立即解了莫离的咒术，快速轻叩一下腰间的白玉铃铛。
那道莫离熟悉的铃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了起来。
林知竹声音低沉地喊了一声：“出来！”
一缕黑雾不受控制地从黑暗中飘出，落在地上膨胀成一道人影，一个瘦小羸弱的姑娘慢慢显出形来。
她眼中开始显露出恐惧，但被控制的身体做不出任何动作。
林知竹双眼冷漠地看她：“顾小花？”
“你认识？”莫离闻言有点意外。
“我审过她。陈二算起来是她的仇人。”
正因如此她才很意外，因为这些人作案可能性最大，她审问时审得很仔细，况且她身上确实没有妖气。
要不是两人亲眼所见，她怕是也想象不到她竟然是妖。
只是……
“她是什么妖怪？”林知竹问莫离。
莫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从未听闻有妖怪是这样的。”
林知竹将目光转向顾小花：“所以你是什么东西？”
在玉铃控制下，顾小花张了张嘴，谁知下一秒她整个人像是被换了魂，张开的嘴又紧紧闭上，一双眼淬上阴毒，一瞬不瞬盯着林知竹腰间的铃铛。
几番确认后，阴毒的眼睛里多出了狂喜，“顾小花”哑着声音说：“妖铃……”
没想到还有变故，林知竹冷声道：“你是谁！”
“顾小花”笑了两声：“你还不配知道。”
从刚才就不见踪影的妖刀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突然袭向莫离，莫离飞快退开，反手一挡，手指与刀刃相撞，“铛”地一声响。
莫离已经被这种手段搞烦了，手上妖力暴涨，猛地劈向妖刀，这柄沾染了无数鲜血的妖刀竟然断成了两节。
“顾小花”趁机飞快近了林知竹的身，林知竹就要画符，“她”却朝林知竹面上吐了一口黑气，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伸手夺走林知竹腰间的白玉铃铛。
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林知竹设下的结界竟然碎了。
眨眼间，“她”已离二人几丈远，随后猛地朝窗边一撞，在剧烈的破碎声中跳了下去。
林知竹正欲追赶，忽然觉得脑袋一阵晕眩，眼前一黑，毫无征兆地倒下，一旁的莫离也顾不得追赶，上前将她一把抱住，慌忙喊到：“林知竹！”
林知竹感觉自己在不断沉入幽深的海底，时间的概念逐渐模糊，有什么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好像看见了一片燃烧天穹的大火，然后转眼间稀碎，于是更多的画面碎片浮现在她眼前，最终定格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莫离见林知竹突然晕倒，焦急地不知所措，突然感觉到怀中的人微微动了一下，他面露喜色，正待开口，却听见她低声喃喃了一句：“小雪团。”
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盯着怀里的人，不可置信：“沐沐？”
刚才她问他沐沐是谁，他还没来得及回答。
她是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教会了他是非对错如何辨，教会他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她是……赋予他“莫离”之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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